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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了起来,看向冒烟的船只,许久,收回目光,摇摇头。
确实不算。清点损失花了三天,我把议事会的结论原样抄进信里,塞进瓶子,让海豚送回伊坎岛。回港的船里,几乎每一艘都需要修理,其中有一半已经无法再下水了,只得拆除,木板拿去当柴火,铁制品送到铁匠那里,重新锻造,用到别的船上。没有回来的船里,两艘沉没,一艘烧毁,庆幸的是大部分船员都逃生了,打捞尸体的计划到我送出海豚的时候还没有敲定。
我陪你参加了葬礼。死者里有你的邻居,也有你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写了“陪”这个词,因为你的语言并不区分“受到邀请,作为某人的自然延伸到场”和“与某人共同到场”。在葬礼上,我其实是属于第二种情况。一个紧张的观察者,一个真正的局外人,站在人群外缘,时刻留意人们在做什么,匆忙模仿。伊坎岛上不存在类似的仪式,我们当然会和死者告别,但最终的“葬礼”是火山、死者和祭师三者之间的事,家人并不参与。除了祭师,谁都不知道火山口到底是怎样的,我们也不被允许探听这件事,不过大多数人对此也并不好奇。
诗歌是葬礼的主角。人们从挖掘墓穴开始合唱,声音轻柔,歌词在六句之后开始重复,我听了两遍,终于能怯怯地跟唱。播下种子之后又换了一首歌,我更喜欢这首,半是因为它更短一些,半是因为它的主题是种子本身。如果说上一首歌谈论死亡,那这一首谈论的就是生命。种子在黑暗中苏醒,生长,晴天接着海风接着雨水,果实或者麦粒落地,回到黑暗里,等待下一次破土。最后一段副歌结束,葬礼也结束了,人们悄声交谈,互相拥抱,额头或者脸颊相贴,分享多余的水果和烤坚果,然后陆续离开。我站在原地,看着你的背影,直到周围差不多没人了,才慢慢走过去,盯着脚下,试着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你很快就察觉了,转过身。我握住你伸出来的手,你把我拉过去,贴了贴我的脸颊,问我是否介意陪你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当然你在问之前就知道答案了。
我们坐在一丛黑莓旁边,因为我记得灌木的气味。你给我讲你的朋友,都是琐碎的细节,所以我不太能想起来了。和你的叙事能力无关,也不是因为我觉得你的朋友不重要。很可能是因为我终于吻了你,于是这个时刻单独膨胀起来,像风暴潮一样冲垮了其他回忆。人的回忆毕竟不同于记录小麦收成,不但不讲究年份和数量精确,还时常互相重叠,挤压,变形。要是复述出来,误差就更明显,想象把湿泥压进一个满是不规则尖角和弯曲管道的模子里,表面看起来也许平整,但不可能完全贴合。语言就是这样一个不可靠的模子,但总比没有好。即使在此刻,坐在这里,拿着笔,作为这张纸的独裁者,我仍然担心这不是最好的叙述方式。我反复翻阅前面的段落,思考这个故事是否存在更好的讲法。
结论:没有。我是一个记录者,不是诗人,我没有观众需要取悦。
墓地里的谷物和浆果激起了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我当时就想问你,采摘墓地里的食物是不是一种禁忌?如果是,在饥荒的情况下能打破吗?囿于气氛,我始终没有开口。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年,在目前藏身的石屋里,我找到了答案。根据成书于八十六个夏天之前的《群岛游记》,大岛居民习惯把过世的亲属埋葬在自家耕种的甘蔗地或者麦田里,如果不拥有田产,那就沉入渔场。在这里作者还用更小的字体加了一句注释:“除渔民和术士外,大岛居民均拥有田产”。因此我推断撒播种子的习俗就是这么演变来的,在未被记录的过去某一刻,很可能因为瘟疫,某个议事长决定所有尸体都要移到潮间带之外的小岛上。逝者不再被允许在果园和田地里安眠,人们于是把谷物和果树带到他们身边。这么看来,安眠之岛上的作物并不附带诅咒和禁忌。我敢打赌你不知道这段历史,我特意誊抄在另一张纸上,等我们再次见面,我要给你讲一遍。
北方士兵的尸体也被捞了起来,没人乐意把它们拖上岸,于是堆在被匆忙遗弃的战船里。因为不知道这些人信仰什么,议事会请来一位灰头发的术士,这人很多个夏天前就定居在大岛,刚闻到一点点巫术入罪的气味就逃出了北方。议事会委托他举行“任何恰当的仪式”,只要能“安抚亡魂”就行。于是人们在岸上远望这个术士划着舢板出去,用树枝抽打海水,然后冲战船挥舞湿淋淋的树枝,风偶尔会吹来他吟唱的声音,不过谁都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最后,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火舌突然在树枝末梢蹿起,飘动着,仿佛拥有意志,缠上了损毁的战船,以巫术火焰才有的速度蔓延开来,吞噬了整艘船和里面的尸体。
我们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我们忙于亲吻和做爱。抱歉,我能想象到你读到这里皱起眉头,“做爱”是一个很少落于书面的词,人们不介意口头直说,实际也热衷于这么做,不过体面的诗人一般都选择另寻委婉的替代词。前面写了一整段关于墓地的历史考证,我想大概也是为了推迟使用这个热乎乎、湿淋淋的动词。总之,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在孤独的小岛上,被簌簌作响的生命包围,滚了一身泥土和枯黄草屑。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和你想象的也不一样,不过我们都承认这比想象中更好,因为这是真的,而且,自此之后,它是可以重复的。
傍晚,海水悄悄地、阴险地涌上潮间带,我们和浪头赛跑,水花四溅。等我们气喘吁吁地到达另一边,水已经从脚踝漫到胸口,安眠之岛萎缩成嶙峋的阴影,孤零零地蜷缩在昏暗的海水之中。我们走在摇晃的树影里,总是忍不住停下来接吻。路过码头的时候,燃烧的战船即将沉没,只剩一小截翘在水面上,看不清是船头还是船尾,火焰在汹涌而来的黑暗里虚弱地晃动。我和你停下脚步,互相依偎着,注视着那点火光,直到它湮灭在海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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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问一个习俗问题吗?”
你是这么说的,而且挑了我刚刚醒来的时候问,大概觉得自己相当巧妙,没有预料到我其实早就在等这个问题。伊坎岛的水手们简单称之为“那个问题”,凡是有了岛外的情人,都躲不开。在其他贸易岛屿的想象中,伊坎岛上居住着一群毫无羞耻感、胡乱交配的野兔。因此,“那个问题”总会浮出水面,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在各种不同的场合,用各种不同的措辞,但问题本质是一样的。而你选择为它搭建的框架是“习俗问题”。
我请你随便问。
你从科摩兰爸爸说起,称赞他的口才,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其他父亲和母亲是怎样的人,再进一步探听他们“如何相处”,顺便为你的好奇道歉,声称你不能确定这些问题是否恰当,尽管你听过很多关于伊坎岛习俗的传言,但你当然并不全部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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