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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董柳正在炒菜,她见我浑身淋湿了,丢了勺子就把我拉到床边,用枕巾给我擦头,又去找衣服,抱怨我怎么不带把伞。我低着头任她摆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抓起枕巾装着擦头用力一抹。晚上晏老师在楼下喊我去下棋,我没有去,我得陪一陪董柳。睡下后我对董柳说:“以后我用单车把你送到三路车始发站,你就不用挤车,也有位子了。”我原想着她可能会不肯,怕麻烦我,谁知她马上就答应了,说:“那样你不太辛苦了吗?每天要跟我一样早起。前几天差点摔一跤我也怕了,把儿子摔掉了怎么办?他真是一个人了,会动了,他也有活着的权利。”
二十三
产前两个月,我要董柳别去上班了。她很为难地说:“史院长他不会同意的,医院里大部分都是女的,你一个月她一个月,就搞不成了。我试了一下他的口气,那不行的。”我说:“这个史院长真是个死院长,还是个屎院长。你跟他说你住得远,要挤车,情况特殊。”她说:“要说你去说,我不说。”我说:“你试一试,把道理跟他讲透,讲透!你挺这么大个肚子,出了事他负得起责?”晚上董柳回来,也不吃饭,坐在床上抹眼泪,她说:“就是你要我去说,我说了不行你还要我去说,他一句话就把我堵到墙壁上。”我说:“这个死院长屎院长他怎么说?”她说:“他说人人都有特殊情况,大家都特殊就没有规矩了。”我恨恨地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狠心的人,不是他自己的老婆!你不要工资行不行呢?”她说:“你行那人人都行了,不是我的问题,是规矩。”我气得跳脚说:“这个乌龟,老子一剑宰了他。”说着右手举上去,一只脚抬起来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食指中指并拢了比划着一把剑,用力一挥,“老子一剑!”董柳笑了,说:“你真是个侠客倒有办法了。”我心中恨,可恨归恨事情还是悬在那里,恨有什么用?苍白无力。我下了决心还是要去找孙副厅长。怕自己犹豫,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名贵花卉,名贵花卉还要杀价呢。老子就是要把你踩到淤泥里去,怕我踩不下你?”我边想着右脚在地上使劲旋磨了几下。找到了孙副厅长,他说:“上次说调动我不敢说拍板,毕竟卫生厅还不是我一句话能把事情说死的,对吧?这个请假的事,我想应该问题不大吧?老史也是多少年的熟人了。”他抓起电话说:“我现在就打。”打完电话他说:“董柳明天就不用上班了,一直到休完产假再上班。”又说:“老史说医院人手紧,你老婆业务又好,他舍不得呢。”我没想到这事当面就办好了,心中像放下了一块巨石。我鼓起勇气说:“孙厅长你这么关心下面的人,我想说什么我也不说了,以后有什么要跑腿的事,你就让我跑一跑吧,你相信我总是会给你跑好的。”他伸手过来跟我握手说:“好了,那就这样了。”这个举动我没料到,马上握了他的手,连声说:“孙厅长,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说那些话反而把我这心里的意思说淡了。”我说着左手在胸口拼命拍了几下,就出去了。
晚上我把事情对董柳说了,她说:“怪不得护士长让我休息了这两个月,说是史院长招呼的,我想怎么可能呢?”我说:“你们史院长说前天没同意,是你业务好,舍不得你呢。”她说:“当领导的真会说话,舍不得我!”我说:“舍不得是一种说法。不能坏了规矩又是一种说法,有些人左边说过来右边说过去,左右都是说法,那些说法是狗,跟在他们后面跑,都从来不跟在我们小人物后面跑的,连说法都被一些人承包了。其实说法是个屁,有权才是真的。”董柳说:“你没看过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海岸风雷》?里面说,墨索里尼,总是有理,过去有理,现在有理,而且永远有理。”我说:“垮台了就没有理了。”她说:“不过反正还是要感谢孙厅长,没他一句话我还要跑,把孩子跑掉了就惨了。”她摸着自己的腹部说:“那就对不起这个孩子,我早就把他看成一个人了,是什么样子我都想出来了,主要是像你。”又说:“以后孙之华派你做什么事,那是看得起你给你机会,你还是那一副老样子那就对人不住呢。”我说:“知道,你想我会吗?我不会。那样我不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会吗?不会,不会,别人对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他。”
我跟董柳商量好了,孩子生下来,就把她妈妈接到城里来。这样就非得再要一间房子不可。随着产期的临近,这事情已经是火烧眉毛了。董柳说:“你能不能想点办法?不然我妈妈就来不了。”我只好到行政科去找申科长。我来的时候他对我那么热情,现在去求他帮帮忙也许有点希望。我打听了下面三楼刚空出来一间房,要过来就解决问题了。我去了行政科,申科长正在看报。我想把气氛调节得亲热一点,脸上荡着笑叫了声“申科长”,他也叫了声“小池”。我想跟他握一握手,手伸出去,他双手仍拿着报,把视线从我的手上移开,抬头望了我说:“好。好。”我说:“申科长最近还好吧?”他说:“好,好,好?从哪里好起来?”我正想绕着弯说房子的事,他说:“有什么事,你说。”我说:“倒真有事想麻烦您。”他说:“不然你也不会来。”我就把事情说了。他说:“你的困难,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的困难,你就不一定知道了。你的心情,我们也是理解的,我们的心情你理解不理解,还很难说。知道你的困难理解你的心情,并不等于能解决你的问题。房子要有才行,对不?有了要排队才行,对不?”我说:“那总不能让我跟岳母娘住一间吧,那太不人道了。”他说:“天下也不能说事事都人道,我在这张椅子上一坐就是十一二年,谁跟我讲过人道这个好听的词?气得死我早就气死了,可惜人又是气不死的。大家都只有忍一忍,叫谁一个人忍着,那人道吗?”他正憋了一肚子气,心里窝着怨忿,我碰着了,也是活该倒霉。可是房子的事,实在是绕不开又躲不过去,我赔了笑说:“申科长您对我总没有什么成见吧?”他说:“我对谁也没有成见,我敢?”我说:“我刚来那年,您把我送到宿舍里,还帮我到招待所去提东西过来,我都还记得。”他淡然说:“我不记得了,我老了,记性坏掉了。我做过什么好事,别人要我帮忙的时候总都还记得,平时就都忘记了。”我仍厚了脸皮赔着笑说:“能不能考虑我的特殊情况……”他打断我说:“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的情况不是特殊的。”我站在他面前,真的说不下去了,咬紧牙关仍站在那里,笑着说:“三楼那间空房,空也空着了。”他马上说:“你的信息还算灵,只是还不够灵,那间房已经有安排了。”我说:“那就是说没有办法了?”他一只手一捏一捏说:“你说呢,如果我能用手捏几套房子出来,办法就有了。”话再也说不下去,可实在也不能放弃。我退到沙发上坐下,想再找几句话来说。申科长一边看报,一边偏过头去喝着滚烫的茶,长长地出着粗气,像是品赞,又像是叹息。
为了避免沉默中的难堪,我也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正看着有人进来,叫一声“申科长”。我听声音很熟,从背影看出是丁小槐。申科长马上站起,把手伸了过来,两人很亲热地握手,申科长又把另一只手盖了上去,丁小槐也这样做了,四只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摇。丁小槐说:“申科长我那件事……”申科长对他使个眼色,丁小槐回过头来说:“大为也在这里。”我扔下报纸说:“你们谈,你们谈,我走了。”出了门我在心里骂了几句“小人”,可骂有什么用,房子到手才是真的。丁小槐肯定也是来要房子的,他妻子也怀孕了。我心里盘算着,如果丁小槐是要别处的房子,那就算了,如果要三楼那一间,我非得撕开脸跳出来争一争不可。董柳比他的妻子要早生一个月,这就是道理,卫生厅还能没这点公道?这么一想我又有了点信心,下午我还要去,就用这个话堵着申科长,看他还有个什么说法?我不在乎闹到厅里去,论工龄我比丁小槐还长一年呢。
到办公室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对尹玉娥说了。她说:“当然是应该先考虑你,论工龄,论学历,论孩子出生先后,那都是你跑在前面。要我是你,搞不成我就一直告上去,告到哪里都不怕,卫生厅不讲道理,总还有讲道理的地方吧。”我听出她的话有点别的意味,可还是觉得她讲得好。中午我吃过饭,去厕所时看见丁小槐扛着一张钢丝婴儿床从五楼往下走,我说:“孩子还没生呢,床倒买好了。”他说:“撞着优惠打折就买了,反正要买的。”回到房中我心中一惊,他把床搬到哪里去?我赶紧下楼探头一看,他正好进了三楼那间空房。怎么回事!回到房里,我使劲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怎么回事!我只觉得脑袋里有火在熊熊燃烧,烧成一片通红。又拼命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手掌火辣辣地疼。下午还没上班我就等在行政科门口,申科长来了,我勉强笑了说:“申科长。”他说:“你又来了?”我说:“我的问题还没解决呢。”他说:“不能说人人有了问题就立马得解决,我的问题十多年了,问都没人问过。”我说:“我要房子吧,可能还有别人也要,但总还是有个规矩是不是?有个说法是不是?谁比我工龄长学历高,他的孩子又先生下来,分给他我没意见。”申科长望着我,微微点头说:“是要有规矩,也要有说法。”他那嘲弄的神态激怒了我,我说:“我妻子这一两个星期就要生了,生下来就多一个人,那间房子是分给多一个人的人呢,还是分给少一个人的人?”申科长“嘿嘿”地笑,也不做声,又是一口一口地喝茶,长长地出着粗气,像是品赞,又像是叹息。那种声音使我难受得要命,再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冲口而出说:“这个道理吧,我想能在行政科说清楚了最好,说不清还有厅里呢,还有省里呢。”他望着我说:“省长可能闲得无聊了,来管这间房子。”说完又“嘿嘿”地笑,笑纹一直牵到耳根,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他这么笑着,笑得我心中发虚,不知为什么,我的信心在笑声中迅速减退。他哈一口气说:“年轻人啊,叫我怎么跟你说?你总不是最近从天上下凡的吧,人跟人怎么好比呢?人家丁小槐是科级办事员,你知道不知道?要说排队,他多五分呀!”他说着把五只手指一张一合地比划,“五分,知道不?别说你孩子没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了,你工龄多一分人口多三分也只有四分,这不是我申仁民定的政策吧?你到省里去说,省里的人恐怕还不止多那么一间两间房吧,我们怎么可以去攀比,人能跟人比吗?”他这么一说,我呆了似的望着他,一时好像糊涂了。他说:“好好想想,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好,实在想不通再来讨论还是欢迎的,到厅里省里去讨论也是可以的。”说着对着门做了个手势。我失去了意志似的,顺着他的手势就走到了门外。
整个下午我就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双手支着头,不说什么,也不想什么。尹玉娥看了我也不问什么,呆一会儿就出去了。快下班时她回来了说:“下班了!”我望她一眼点点头。她说:“没搞成是吧?”我机械地点点头,说:“人家现在是科级干部了。”她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是个科级还不是科长,再说批文还没下来呢,要下个星期才有。”我一听就更气了,说:“文件还没下,手就伸到前面去了,偏偏就有人配合着这么紧。”她说:“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你想让这个世界不是这么回事,那不可能。”我说:“怎么走到哪里人家总是有说法,左右都是说法,那说法像他养的狗养的奴仆在屁股后面,他的利益在哪里说法就跟到哪里,跟得紧!我总找不到一个说法,有说法都是被别人的说法套住的。”她说:“说来说去还是人被套住了,人被套住了说法也就被套住了。”我说:“有些人永远有说法,有些人永远没有说法,人能气死人啊!墨索里尼他妈的总是有理,一定要把他抓起来他才没理了。老子我,趁着这几天文件还没下来,豁出去吵一场看着怎么样!”她说:“那是要去吵,硬柿子谁也捏不动!”我把桌子一拍说:“看老子我,看我明天!”她说:“看你,看你,小池可不是那么好捏的。”
回到家一想,吵也没什么意思。还没吵出个名堂,文件就下来了,还会下得更快,结果只能是我自取其辱。人被套住了说法也就被套住了,这就是世界。我对董柳说没有房子,还要等,没告诉她自己今天的遭遇,没有勇气说。董柳失望地低下头,好久没做声。到晚上董柳知道了丁小槐搬家的事,当做新闻告诉了我。我装作刚听到说:“是吗?是吗?”她说:“他凭什么跑到你前面,你还是研究生呢。”我说:“人的手有长有短。”她要我去质问行政科,我含糊着答应了。后来她再没追问这件事,我在心里感激着她的宽容。岳母来的前一天,我把房间整理了一下,把家具尽量挤着放,又把一些东西摞起来,在门边腾出了一小块地方,塞进一张单人床,两张床之间用一道布幔隔开。董柳说:“还真挤下了一张床!”我说:“你妈妈肯定要骂我的。”她说:“她不会的,她又不是什么高级人物,在乡下一辈子都苦过来了,还怕这点苦?”我不做声,拍一拍她的肩膀。
二十四
本来计划好了,董柳就在市第五医院生孩子的,可就在要生的前几天,她们院里的产科出了事故,一个孕妇大出血死了,家属搞了几十个人来闹了几天,开口就要赔十万。那些来闹的人与死者并不沾亲带故,而是一帮专门吃“了难饭”的人,赔的钱要分一半给他们,没闹到钱一分不给。于是那帮人拼了命来闹,日夜不息。第五医院到处贴满了标语,一些人举着死者的大幅相片整天守在医院大门口。“闹头”自称死者的舅舅,代表死者家属出面谈判。医院不堪其扰,赔了五万二千块钱,事情才平息了。我去联系住院事项时正看见这种场面,心里凉了半截。产科主任说:“叫董柳到别的医院去生,我们科里的人手都软了。”我又到财务科去要支票,科长说:“你们自己先垫着,回来再报销,医院的账上都空了。”
我们只好临时决定到省妇幼保健院去生,交了八百块钱,住了进去。预产的前一天医生通知我说:“还要交一千块钱。”我说:“怎么要这么多?”医生说:“她的情况很可能要剖腹产,万一大出血呢?要抢救要输血。”我一听“大出血”,脑袋里就“嗡嗡”地响,说:“有危险?”她说:“也没有那么危险,看你脸色都变了。”把催款单给我就走了。我问董柳怎么办,她说:“要这么多?要这么多?”我说:“存折上还有钱没有,我去取出来,到时候真要输血,你能不输?”她说:“那钱还没到期,再说我还想留给孩子用呢,他生下来冰箱肯定要买一个的。”又说:“花这么多钱,叫我回去怎么报销?钱就是我们财务科长的命,你要钱就是要他的命,那张脸真要人看的。”我说:“总不能说要了自己的命吧?”董柳还是舍不得那笔钱,说:“还没到期呢。”岳母说:“你们城里人还少这点钱?”我说:“妈妈,城里也没有金矿挖。”岳母说:“不够我还带了点钱来了。”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厚厚一叠都是五元十元一张的。我说:“哪有倒过来要您老人家钱的事?”岳母说:“那也有三百五十七块钱呢。”董柳叫道:“妈你赶快把钱收起来,再不收我就不生了!”说着撑起身子要起来。我赶紧双手按住了说:“董柳你不高兴你骂我打我几个耳光都可以,你腆着个肚子要到哪里去?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要赌也别拿孩子赌!”她马上躺下去,嘴里说:“大为你叫个车来,我回院里去生,我就不相信碰到我会那么倒霉,实在要倒霉那是命。”我说:“董柳你别说这些山高水低的话!”又说:“妈妈你赶快把钱包起来。”就冲了出去。
我骑车回到厅里,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向尹玉娥开口说:“董柳她是剖腹产,要多交一千块钱,我一时也凑不上,能不能在你这里周转几天,就几天。”她吃惊地说:“剖腹产?那可要小心!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要小心!我一个熟人的朋友的妻子,就是……”我打断她说:“说不定今晚就要上手术台了,钱还没交呢。”她说:“差多少?一千?谁也没有这么多闲钱放在家里。”我说:“能不能到你家计财处长那里去通融一下,就算我私人借款。”她说:“我要是有钱放在那里,我现在就跑回去给你拿来。财务上的钱,谁敢动一根毫毛,动一根毫毛都是犯法的事,除非你到马厅长那里去批张条子下来!财务上的纪律……”我没听完就跑了出去,回到家里乱翻一气,把袜子一双双拆开,扔得满床都是,想找到那张存折,也没找到,气得我双手叉着腰站在那里把董柳狠狠地骂了几句。又到监察室去找莫瑞芹,她说:“你的忙我肯定是要帮的,一千块钱也不算什么大数。明天行吗?”我说:“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动刀子了,如果真要输血……”小莫说:“我就到银行去取,你在大门口等我。”匆匆去了。一会儿小莫回来说:“存折是在这里,没想到我先生他设了密码,我去取钱还是柜台上告诉我的。明天上午我一早就送过去可以不?”我说:“谢谢了,谢谢了。”跳上单车就走。骑了不远我又转回来,问题还没解决呢!我很生董柳的气,把张存折看成命干什么!可在这种时候,我又怎么能向她发作?到第五医院去生算了,不见得就轮到我们又倒那血霉!我到小车队去找大徐,他说:“马厅长就要下班了,还有半个小时,来得及吗?”我犹豫一下,计算着路程,大徐说:“走,大为,咱们一块走。”上了车我说:“大徐你真是个哥们儿。”到了病房我说:“董柳你想走我们就走,车都来了。”岳母说:“这就要生了还走到哪里去?我的女儿不走!”我急得跳脚,只觉得脑袋里塞了几吨炸药,引信都点燃了,又手通了电似的恨不得甩自己几个耳光,又恨不得捅自己一刀才解恨。董柳说:“妈妈你把那一千块钱给他。”岳母果然掏出几张百元钞票来。我说:“等一下。”飞跑到楼下,叫大徐赶快回厅里。上来我问:“哪里又来了钱?”岳母说:“刚才董卉来了,拿了这一千块钱,说好是给孩子买东西的。”我说:“董柳你要你妹妹的钱干什么,她还是个学生!”董柳说:“那肯定是任志强给她的。”我说:“那就更不能要了,任志强的钱,我要它干什么,还不知道他的钱哪来的,万一不干净呢?他工资比我还低,还要抽好烟,他有干净钱?”董柳说:“没有根据不要乱说,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先拿着交了再说。”我跺脚说:“不要,不要!”董柳说:“你实在不要我出了院报了账还给他,争了这口硬气也只有这么多用。”我想想眼下没这钱还真迈不过这道坎去。什么叫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我把钱接过来说:“那讲好了,报了账就要还的。”
孩子总算平安问世,是剖腹产,取了个大名叫池一波。孩子的出世改变了很多东西,首先就改变了我自己,也改变了董柳。就说我吧,我从小就苦惯了,现在这种不愁吃穿的生活已经足够。多少年来,我把那些屈从于身体几个敏感部位的欲求而贪得无厌的人都看成“猪人”,再加上“狗人”,都是动物中的低下者,是我心中极鄙视的。董柳呢,对生活也没有特别高的要求,别的护士找到有钱的男朋友,穿上漂亮的衣服,她也不怎么羡慕。可对孩子,这样就不行了。董柳说:“我自己受一万个委屈都没关系,我早就想通了,总比在乡下好吧。对我一波呢,他受一点委屈我心里就扯着疼,真的有一根钢丝在扯着疼,我受委屈就是为了他不受委屈。”这样,婴儿摇床,衣服,尿不湿等她都要买最好的,奶粉要买原装进口的婴儿奶粉,至少是能恩和力多精,国产品牌她看都不看一下。我说:“外国牌子贵几倍最多也就是个名。”她说:“我就花钱买这个名,我心里踏实,没亏着我一波。”有一次我假说能恩没有货,就买了伊利奶粉。她冲着我说:“男人,男人,男人呀!”一定要我马上去把能恩买回来。又说要买个冰箱。我说:“你也学会赶时髦了。”她说:“这都是起码的东西,我一波半夜要吃奶,我奶又不够,临时冲奶粉,半天不凉,早冲好放在冰箱里,开水一烫就可以了。”就买了一台万宝冰箱,挤得房子里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过来过去都要侧着身子。一波晚上爱哭,非要摇婴儿床才止哭,可楼下的人有了意见。以后一哭岳母就起来抱着来回地走,一边哼哼地唱着才行,还不能坐下来,坐下来抱着都哭。董柳说:“你看我一波好敏感,是坐是站他都知道。”我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三个大人都不要睡了。”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一波他不该哭,他哭的权利都没有?谁有权利剥夺他哭的权利?”我说:“孩子是摇窝里惯坏的,让他哭两天,哭了也不抱,他知道没希望,就不哭了。”董柳答应试试,可真哭起来她还是忍不住,自己爬起来抱着拍着。我说:“孩子你要跟他作斗争。”岳母说:“他刚生下来你要斗争他!他是地主还是反革命?”董柳说:“你良心是黑的吧,黑良心的人还知道爱自己的儿子呢。所有的总共全部统统加起来才这么一个儿子,你还要斗争他。你要斗争他,我们就斗争你!”
董柳存了两千多块钱,原来以为孩子生下来可以撑一阵子的,可太多的东西要买,那点钱落花流水般地去了。董柳看见别人用折叠式推车推了婴儿在外面晒太阳,马上要我陪她去买一辆回来。我说:“百把块钱半个多月的工资呢。”她说:“那我不管,别人孩子有的我一波也要有,你别以为他是小孩,看了别人有他没有,他心里也懂呢。我偏不信我一波比谁低一些。”我说:“一波他心里知道什么,他还会争强好胜?”她说:“要省我省我自己。”第二天她就去买了一辆回来。为了保证一波的需要,大人的一切都省到了极点。董柳以前去商场,总喜欢去看时装,偶尔也买一件,现在她看都不看,直奔婴儿柜。说起吃的吧,那些肉啊蛋啊我基本上都戒了,端上桌我只象征性吃一点,都省给董柳吃,她要喂奶。董柳的食量一下大了许多,剩多少菜她都全部扫到嘴里去,一边说:“发胖了就算了,有些人为保持身材不给孩子喂奶,我真的不理解,还是做母亲的人?我要那么好的身材干什么,只要我一波身体好就好。”
我从来没有感到过钱是个这么有用这么重要又这么好的东西。以前我想着钱除了满足那几个敏感部位的呼唤,还有什么用?一个人把钱看得太重,他的境界就高不到哪里去。可现在我失去了说这种话的资格。钱能干什么?什么都能干,至少可以买能恩和力多精吧。我像睡醒了似的改变了对钱的感觉,反而觉得过去那样看不起钱,真是太矫情了。家里几乎每天都等要钱急用,眼皮下面的这点事实在是火烧眉毛,我哪里还敢说看星星月亮,想远处的事情?我对生活的感觉改变了,只有现实的,才是真实的。玩虚的不解决问题,能解决问题才是真的,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钱真的是人生的一大主题,不服气不行啊!这么一来我倒有些怀念在办公室工作的那段时间,每次陪领导出去开会,会务上总找个名目发些钱,当时拿着还很别扭,现在如果有那真解决问题啊。世界上没有比钱更浅薄的东西了,可也没有比钱更深刻的东西了。人活着要解决那一大堆问题,解决问题就要钱,这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硬道理,比合金钢还硬,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二十五
一波出生以后,董卉来的次数多了。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波抱起来,亲啊逗啊,爱得不得了。她是省财经大学营销系的学生,快毕业了。男朋友任志强在省外贸机械进出口公司工作,专做医疗器械。以前董卉带了任志强来,他开口就叫董柳姐姐,叫我姐夫,我听了很不舒服。任志强夸夸其谈,好像他比世界上谁都厉害,按他的说法,他早晚是要发大财的。董卉找了这么个牛皮客,我都替她着急,替她羞愧。我对董柳说:“你妹妹长得又不丑,人也不傻,怎么被那个牛皮客钓到了?牛皮客还只有大专文凭。现在女孩子都把自己看成喜马拉雅山,董卉也太小看自己了。”董柳说:“任志强那派头我也看不上,可董卉要觉得他好,别人也没有办法。”我说:“下次董卉来了你劝劝她,她至少是个本科生,反过来找个专科生,倒也少见,还是个牛皮客。”董柳说:“现在的女孩子就喜欢这一套,我劝过她,她哪里会听我的,还反过来说我房子又小,家具也不齐,衣服也没几件高档的。我懒得劝她了,各人是各人的命。”我说:“她人没毕业,倒是跟牛皮客把那一套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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