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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苏主任带两个人来招待所说:“汇报一下工作?”江主任不做声,徐徐地坐下来,缓缓地环视着几个人,悠悠地点着头,慢慢地拿出笔记本,哼哼几声说:“大家谈谈。”又对我说:“小池你记录。”苏主任把基本情况介绍了,然后说:“这两年我们这里涨了大水,湖水漫过了大堤,把钉螺带过来了,这样发病率就提高了,基本上是慢血,一时半会儿不要紧,可长期降不下来,也是问题!要降下来,还是要靠省里的支持。”江主任笑了说:“每次说到工作就少不了讨价还价,血防药物专营,有的省已经开放了,我们给你们顶住了,这就是最大的支持。钱每年也按时到位。在这样的条件下发病率还有所提高,那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开展的?”苏主任不做声,望我一眼。江主任说:“小池等会儿再记。”我就停了笔。苏主任说:“发病率确实提高了,我们没作普查,但我们有感觉,这不是我们的工作没到位,我带了他们几个长期在乡下跑。”他头转向旁边的两个人,那两个人马上应和说:“苏主任天天在下面,他老婆都有意见了。”苏主任说:“发病率的上升的确有不可抗拒因素,洪水也不是我们几个人能够挡得住的。”江主任说:“过多地强调客观因素,不太合适吧。”苏主任说:“那厅里的意思?”江主任说:“基本照旧?这已经考虑了涨大水的因素了,不然指标还应该降下来,否则那些经费都干什么去了?”苏主任说:“发病率确实提高了,原来的指标,我们按厅里的精神,已经压了好几年了。卫局长的意思,今年还是要实事求是,内部掌握一个数据,争取省里更大的支持。”江主任说:“什么叫内部掌握?那不是公开弄虚作假吗,那还了得!”我说:“你们估计现在的发病率?”苏主任说:“百分之六左右。”我吓了一跳,这不比上次统计高了近一倍吗?江主任马上变了脸色说:“你们作了详细调查没有,说出这么个数据出来,那就是引爆了一颗原子弹,不说省里,部里都要惊动。老苏你说话要负责,不能老想着经费,就信口开河。这么严肃的事,不是开玩笑的。厅里每年追加经费,发病率倒上升了,你想想你们的工作吧。”苏主任搓着双手说:“工作没做好,没做好,主要是去年涨了水,在沿湖一带滞留了一个多月才退,钉螺都过来了。”江主任说:“如果你刚才说的数据是真的,我想厅里马上会引起高度重视,恐怕审计处也会要来人,看看你们的经费是怎么开支的。”我觉得好笑,怎么开支的,两条高级烟还在江主任你提包里吧,居然也可以如此义正词严地说话。什么叫演戏?具有表演的才能,很重要,很重要啊。苏主任慌了说:“我倒是没作普查,可能是夸大了,夸大了。”江主任说:“以前没有吡喹酮发病率还控制在百分之四以下,现在用吡喹酮了,药便宜了,药效提高了,发病率还上升了?”苏主任说:“依厅里的意思,照旧,照旧。其实卫局长的意思也跟厅里一样,只是照旧了,经费还是要跟上才好。”江主任说:“完成了调查再讨论这个问题。”最后确定抽样调查的地点,苏主任建议定在沿湖的长港乡,江主任说:“还是丰泽乡吧。”丰泽乡再过去就是丘陵地带了,我忍不住说:“丰泽乡快到山边边上了。”江主任望我一眼,说:“长港乡发病率肯定高些,也没有代表性,丰泽乡的代表性也不充分。”江主任的意思是定在两乡之间的五华乡。苏主任说:“五华乡离湖有那么一段距离,洪水从来没上来过。”求援似的望着我。我说:“江主任说得有道理,不过……”江主任也不望我,眼皮眨了几下,我不再说话。江主任说:“如果情况变化很大,厅里惊动了,会来人的,说不定部里也会来人。”苏主任就不再说什么,接下来又把工作程序商量了。离开的时候苏主任说:“说实话县里跟卫局长打过招呼了,尽量要把这次的点定在沿湖的几个乡,调查血吸虫嘛。”江主任说:“你们的意思我也懂了。经费问题,全省统一安排,能倾斜我们尽量倾斜。”苏主任说:“厅里的意思我向卫局长汇报,县里还可能会出面向厅里汇报一下。”江主任面无表情冷淡地说:“那是不是我们在这里白白地等几天再开始工作?如果不能按时完成,首先我有不是,其他人吧,也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苏主任连连点头说:“好说,好说。”就走了。
江主任对着苏主任的背影耸一耸鼻子说:“一个小小的股长,放到厅里去办公桌都不一定有他一张,我客气叫他一声主任,他还要跟我讨价还价。”我听了很不是滋味,我连个股长都不是呢。看江主任的脸色他并没意识到这一点。这些人,有时极为敏感,有时又极为迟钝,要看面对的是谁。他们的某些感觉器官,只是在某些场合比如大人物在的场合,才会打开。我没有应和他的话,他也没察觉什么,又说:“小池你是厅里的人,要站在厅里的立场上说话。”我说:“这几年洪水多,发病率提高了可能是真的。数字报上去可能会把上面吓一跳,领导的面子上不好看,可不报上去吃亏的是那些老百姓。”他只是个科长,在厅里也不直接管我,我说话也没太多顾忌。他忿忿地说:“我当了省血防办主任,说起来是一粒绿豆官,想做点好事的心情还是有的吧,心还不那么黑吧。可谁叫我在厅里坐了这张椅子。把椅子一抽,砰就摔倒了,让你摔一跤你那理由一定是很充分的,苦是诉不出来的。只是摔一跤你就别想再爬起来了。我四十岁的人了还敢摔那么一跤?四十岁再被小科长处长指东划西,我脸往哪里放,还活个屁!不说别的,老婆那里就没法交待。”我说:“说起来你也没有选择,我也没有选择,苏主任他也没选择,每个人扮演什么角色,早就被预设好了。”他连声说:“那可不是,那可不是!大为你没活到四十岁,活到四十岁你就知道了,回过头看,你二十年前刚进那个大门的时候就被预设好了,你还想按自己的心思去做点什么,可能吗?”又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人到了四十岁,屁股下面没张椅子,把头夹在胯里做人,那滋味你去品味品味吧。”江主任到电信局给厅里打电话去了,我靠在床上想,果然每个人还没有进入角色之前就被一种神秘力量预设好了,不论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他入了围以后都只能是被预设的样子。他只能在既定的舞台上按既定的程式表演。他不能对抗,因为他对抗的并不是哪一个人。不论是谁,都必须按照预设的程序进入既定的轨道,神秘的力量从来就不怕谁聪明谁倔犟,孙悟空还不聪明不倔犟吗?他跳出如来佛的手心没有?于是每个人都依据着适生的原则,服从了这样一种预设,谁也别吹自己是什么特殊人物,除非他真的活够了。
不知道厅里和县里是怎么谈的,抽查点还是定在了五华乡。我在招待所等了两天,江主任不时地去打电话,定下来以后就下乡了。我们一行五人,每天主要就是做粪检,又请了几个老乡在划定的范围内找钉螺,测评钉螺的密度。我心里很不好受,这里的村民实在是太穷了。吡喹酮不算贵,可很多病人就是买不起。这种药对肝脏有损害,可几乎没有服药者按规定同时服用护肝的肝泰乐。我对他们说:“省钱不能省药钱,不服肝泰乐,那是拿命赌啊。”一个老头说:“池医师,你是国家的人,你知道我们的苦?我们吧杀虫的药是没办法才买的,还吃得起护肝的药?我慢血都好几年了,好了又发作了,要不是有家在这里,我就流浪去了。”旁边一个中年人说:“从前都是政府给治,这几年要自己掏钱了。血吸虫又不是我们养的,是湖里上来的,这个湖是政府的。”老头说:“政府又没叫你得病,病是你自己得的。”我说:“你们写信到上面反映反映,写到北京。”他们纷纷说:“不会写,写了也没有用。”中年人说:“你是政府,跟你说是一样的。”看着那些患者四肢发软,头昏无力,又吃不下饭,我也只能叹一口气。
调查了一个星期,江主任家里来电话说他女儿病了,他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走,苏主任说:“想不想跟我到长港乡去看看?”我就跟他去了。长港乡被芦苇荡包围着,现在是枯水季节,芦苇也已经收了,地里钉螺随处可见,我走着脚跟都发软。碰见一个大肚子病人,带着他十三四岁的女儿从湖里回来。我说:“你恐怕有血吸虫病,应该去检查一下。”他苦笑说:“还检查什么,都十多年了。她也有,我也没办法,哪里有那么多钱看病?县里几年发一次药,不管用的。”又说:“我们村里像我这样的有十来个,都出去打工了。老百姓就是条牛命,大肚子就不干活,谁给饭吃?嘿!”说着走了。苏主任说:“这样的人不少,省里要考虑实际情况,多拨点钱才好。”我说:“多拨多少也没有多少落到他们身上。”他说:“那倒也是,总有这样那样非用钱不可的事。你回去跟厅里反映一下,你都看到了。”我说:“有人喝茅台我也看到了。”苏主任叹口气,把头垂下去摇一摇。我说:“你们写封信给上面汇报一下。”他说:“你就是上面,跟你汇报了。”我说:“还有北京。”他又叹口气,垂下头摇一摇说:“那我就犯错误了,犯了错误我以后怎么办?现在是数字出官,官出数字,数字就是他们的命。上面的人往下看,看人也看不清,就看数字。你要改他的数字,就是要他的命。你要他的命不一定要得了,他要你的命那是吹口气的事情,不整你把你晾着总可以吧。”我说:“所以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他不愿在这里过夜,连夜搭车回去了。几天后江主任回来了,我把去长港乡的情况对他说了,他说:“那里我去过,傍着大湖,年年涨大水,能好吗?人靠芦苇荡吃饭,也被芦苇荡害了。”我建议在那里设一个观察点,他说:“看厅里的意思。”厅里的意思我知道,他也知道,就是没有意思。在华源县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调查,结论是发病率为百分之三点六二。但是据我的估计,苏主任说的百分之六是一个比较可靠的数字。我说:“如果是要这个数字,其实我们不下来也可以,辛苦了这么久,又花这么多钱。”江主任说:“部里布置的工作总要完成的。”我说:“这里老百姓太穷了。”他说:“天下这么多事,纷纷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一条腿,何况我们也不是上帝。我们搞调查就是搞调查。”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一点,说:“有办法的人就是有办法,办法送到他跟前来,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碰得头碰血流还是没办法。”离开的那天卫局长又设宴为我们送行,我吃了一碗饭,推说头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两条烟交给服务员,说自己不抽烟的,浪费了,请她转交苏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么一点点。这是我对世界的所有意义,也是我的角色被预设好了之后,上帝留给我的全部的选择空间。这就是我。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我感到了恐惧。
四十五
回到厅里我们十个人住进随园宾馆,把材料凑在一块,在丁小槐的主持下,讨论了两天,写出了调查报告的提纲。丁小槐把提纲拿回厅里去了。我们玩了一天,他回来了,把厅里的指示传达了,对提纲作了几点修改。几个人分头去写报告,交流的时候大家隐约闪烁含糊其词地开着玩笑。一个人说:“我们这个报告的精确程度天下少有,都到小数点后面两位了。”另一个说:“这种精确性只有在丁处长的指导下才可能取得,当然也离不开江主任的领导。”江主任装作听不懂其中的意味。我想着这么大的事居然也可以这样来操作,真的不可思议。开始时一个大人物有那么个意思,结论也就真的被扭曲到面目全非的程度。我这才知道大人物的意志有如此之大的力量。想一想天下不知有多少事情并不是人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心中就发慌,感到恐惧,我们看到的世界原来是别人愿意让我们看到的样子。
发病率比上一次统计还是有所提高,原因是连续几年涨大水。下一步的目标是在三年内把发病率降到百分之三点二以下,我知道三年以后的调查数据这也就出来了。报告作最后的定稿时,我还想挣扎一下,说:“这几年连续涨大水,发病率可能会提得更高一点,涨了大水。”没有人接我的话,好一会儿有人说:“算了,大为,算了。”我说:“那就算了?”望着江主任,江主任说:“总不能再下去搞一次吧。要不然你跟丁处长马厅长汇报去?他们说去第二次,我抓起行李就走。”大家都笑起来,我也陪着挤出一个笑脸。我看着他们心里想:“你们都是人,还是知识分子,一个个聪明过度,把世界看透了,就是没人愿出来说一句话。”我想把问题提出来,有几个人应和,情况也许会有所改观,可就是没人响应。一声算了,就把那些苦人儿卖了。不说良心和责任,大家都是学医的,说人性吧。一份报告一百多页,又是图表又是统计数据,装订得像一本书,准备报到部里去。总结会是丁小槐主持的,大家都说这次的数据是历次抽样调查中最准确的。一个人说:“这种精确性只有在丁处长的指导下才可能取得。”我捏着一把汗,怕丁小槐听出其中的意味而把脸放下来,他也不傻,他不知道底细?可丁小槐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而面有得意之色。这使我更深地体会到了人性的盲点,那些好听的话能够如此有效地瓦解一个人的判断力。以后有什么好听的话尽管放胆说出来,首先自己要有心理承受能力,千万不要怕肉麻,也不必担心被奉承者会承受不了。要办成什么事,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人性的弱点。
报告报上去了,我心里想着那些无助的病人,很久都安定不下来。当年父亲和我挣扎在那个偏远的山村,也处于这样一种无助的状态。公正会在时间的路口等待那些无助的人吗?我不能骗自己。我沉默着,我只能沉默,可沉默就是参与,我参与了。好多次我在突然之间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吼一声吧,吼一声吧,我有吼一声的责任。这么吼一声的机会,人生能有几次?就在我似乎下定决心的时候,反过来想一想那些促使自己吼一声的理由,都不那么稳妥。我决定放弃。
一个周末,在省城工作的十来个中学同学到胡一兵家聚会,大家七嘴八舌说起社会上的怪现象,我就把这件事说了。我以为他们会感到惊异,可他们听了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当是许多故事中的一个故事。我试着说:“这件事我不捅上去肯定没人去捅,难道就这么算了?”胡一兵说:“算了的事有多少,为什么你这件事就不能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吧,各人管自己的事,上帝管大家的事。公道主持不完,人生却只有一辈子。”刘跃进说:“一个名记者都这样说话,人性还有什么希望?”胡一兵说:“我已经不是记者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良心的负担了,我就是负担不起才改行的。”他这时候正为贷款的事头疼,一心想着怎么把建设银行的信贷员拉下水。我说:“我就是在其位嘛,我要是没去搞调查也就不想吼那么一嗓子了。”大家又感叹生活中有两种逻辑,良知的逻辑和生存的逻辑,按理说这两种逻辑应该一致,尽良知的责任就是拓展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就像那两个美国记者,把水门事件那么一曝光,自己就成了名记者。刘跃进说:“胡一兵你现在是商人了,戴一副孔方兄的眼镜看世界,看什么都是孔方兄,整个一个经济动物。”胡一兵说:“刘跃进你站在讲台上讲什么精神,道理一串一串红辣椒似的,煞是好看,真碰了什么事,砂子都搁在眼睛里。你们那里件件事都是公正的?我没看见你跳出来吼那么一嗓子。”这么一说刘跃进马上气馁了,空洞地说:“那也不见得,那也不见得。”我说:“话别讲散了,伞别撑开了,那你们的意思,我就不跳出来算了?我真的不相信一件事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是说不明白!”大家都笑了,说:“池大为到底比我们多读几年书,书生气硬是重一些。”胡一兵说:“几千年都没讲清,轮到你就能讲清?讲得清屈原也不跳江,岳飞也不被杀,刘少奇也不死得不明不白,还有你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你跳出来那不是鸡蛋碰石头,简直就是鸡蛋碰地球。”他这一番话,把我的勇气又打下去了。我说:“你们坐在这里谈玄很轻松,没看到那些病人有多么可怜。世界上就是有两种人,一种是命都不值钱的人,一种是政绩和面子重于泰山的人,第一种人总是为第二种人不断地付出代价。”这么一说,刘跃进就说到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本来是反右的,彭德怀上了万言书,突然转向反左,结果是三年苦日子,人都饿死了。
这时有人叫肚子饿了,催胡一兵去做饭,胡一兵说:“我这就打电话叫唯一酒楼把饭菜送来,我早就订好了。”我说:“你一边为贷款发愁,一边订酒席。”他说:“钱用惯了就收不住手,怎么也收不住,哪天不用百把块钱就丢了魂一样。”刘跃进说:“市场就是这样把人活活地给同化了。”一个女同学说:“胡一兵你再找一个,至少有人做饭给我们吃吧,别结一次婚就吓怕了,女人不是老虎。”胡一兵说:“还是一个人自由,一个人好。”女同学说:“男人真的好残忍啊。”
吃着饭我说:“我的问题还是悬着呢,大家说怎么办?”胡一兵说:“就这样办。”说着做一个睁只眼闭只眼的怪模样。刘跃进说:“你这个家伙太歹毒了。”胡一兵说:“我是蛇窝里爬出来的吗?”我说:“对不人道的事情我真的不能沉默,沉默就是参与,太对不起那些病人了。”刘跃进说:“我们这些人都临阵逃脱,还能指望谁坚守在那里呢?”胡一兵说:“大为你如果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等我第一笔生意做成了,我出两三万钱买一批药送去,顺便在电视台找一个哥们儿去给我报道一下,我也不亏。”我说:“两三万能救几个人?”他说:“你要把自己看成上帝,那我就没办法了。”又有人说:“胡一兵你在电视台熟人朋友多,搞两个记者去报道一下,也做一件好事。”胡一兵马上说:“你们真的把记者看成了上帝。这些没根没底的事也去捅,捅出祸来了脱得了身?再说谁也没有确切的数据,就凭大为一张嘴说?小人物把命拼上,也动不了世界一根毫毛!照理说装聋作哑就不配做一个知识分子,可是你不装聋作哑就让你不配做一个人。”听了这话我骇然心动,又觉得这也是放弃的一条理由。人作出牺牲,需要充分的理由,如果什么也改变不了,牺牲就没有意义了。我说:“这件事我心里实在放不下来,可也只有放下来,我的脚下没有路。”刘跃进说:“路就在你的脚下,你没有勇气走。你明知路在哪里,又装着没看见。”我说:“我敢走吗?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又筷子点着桌上的菜说:“人吃动物,人其实比动物更可怜,更可怜!”说着夹起一片肉往上面一抛,张口咬住了。有人说:“大为你心里实在过不去,我出个主意,你就装作是长港乡在省城读书的大学生,写封匿名信到卫生部去,再写一封到报社,你不露痕迹,鬼知道是你写的?”大家都觉得这个方式不错。胡一兵说:“除非你真的不露一点痕迹,否则领导不是傻瓜。你要在圈子里讨生活,又要有怀疑和批评的想法,这不合逻辑,这是你们的可悲之处。”那天从胡一兵家里出来,我心里坠着铅似的。下楼时胡一兵说:“大为,算了,想着自己不是上帝就别让自己操这份心了。别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就是想反抗碌碌无为的生活,给自己一个证明,池大为这个人还是能做点什么的,我知道你。我吧,我不再怀着幼稚的使命感面对世界,放弃了改变世界的幻想。我要给自己一个证明也得先保住了自己,我比你就多了这么一点。”我说:“你比我不是多一点,而是少一点。”我理解他,失去了信念,就失去了承担和牺牲的理由。
四十六
胡一兵说得不错,我是想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一个证明,对世界我并不是那样无能为力。在无法抵抗的时候抵抗,在不可拒绝的时候拒绝,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我开始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一说我马上就明白了自己。我需要承担,没有承担的沉重比承担的沉重更加沉重。承担既是世界需要自己,更是自己需要世界,如果我竟以一种世俗的理由挣断了这根链条,我的世界就沦落了,就陷入了意义的真空。人最大的痛苦就是陷入了这种真空而不可自拔。因此承担哪怕是痛苦的承担,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现在我有了机会,我不能放过,我不能剥夺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对世事我还没有绝望,因为我不愿意绝望。我内心吼一声的冲动是如此强烈而难以克制,这也是一个原因吧。无论为那些村民们也好,为我自己也好,我都应该把这一声吼出来。
决定了我就设想实施的方式,想来想去还是同学说的方式最好。晚上我对董柳说去写论文,躲到办公室去写那封信。写了三个晚上,反复斟酌,写完了这封长信。我不敢把信放在抽屉里,小心折好放在内衣口袋中。走到楼下,一看表已经是一点多钟。冷风吹在我烧热的脸上,我心中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一个人应该如此,一个知识分子更应该如此。我抬头望着天空,几颗冷星悬在那里,一闪一闪。我似乎越过了十多年的岁月,回到了从前。
第二天我把信仔细看了一遍,又觉得有了问题。上面提到的一些数据,一些术语,还有调查的情况,都不是一个大学生所能详细了解的。我又设想着写信者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把调查的情况也说得抽象一点。可这样一改就没有那么强的说服力和震撼力了,我又往回改了一点。写完后我跑到离厅里很远的一家打印社打印了,复印了几份,看着打字小姐把信从电脑中删去,又交待她如果有人来问不要说出去。回到家中发现信封上的字还没有打,而自己不能留下笔迹,又跑回去把地址也打好了,贴到信封上。贴的时候我想着自己整个操作过程都没戴手套,万一有人认了真来核对我的指纹呢?回到家中我戴上棉手套,用干抹布把信和信封都反复抹了几遍,想着指纹也不会有了。信一共三封,陈部长一封,国家血防办一封,卫生部地方病研究所一封。真要发出去的时候我又有点紧张,犹豫着就把信在抽屉的一本书中夹了几天。我反复思考着每一个细节,又把复印的信拿出来再看一遍,想着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最后觉得是万无一失了。
我准备第二天把信发出去,贴邮票用的手套都准备好了。这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去监察室找小莫,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碰见了马厅长。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侧了身子等他过去,叫了一声:“马厅长。”他叫一声“小池”,又笑一笑,就过去了。他那么一笑我觉得颇有深意,他是不是知道我在干什么,把我看透了?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还是放心不下,总感到那一笑有一种神秘感。可这只是一瞬间的印象,我反复回想那种笑的意味,越想越模糊又越神秘。我给自己打气说:“吓自己干什么?”可越是安慰自己,心里就越紧张,一时似乎失去了勇气。我反复对自己说:“要相信科学。”无论如何,马厅长都不可能知道我想干什么。这我才安心了一点,准备按计划行事。可就在这天晚上,我从晏老师家下棋回来,一进门就感到董柳的神态不对,我赔笑说:“今天还不算晚吧?”她不做声。我去拍她的肩,她一下把我的手甩开了,火气不小!我说:“又怎么了?”她说:“问你自己!”我说:“我犯了哪一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一波生下来不久吧,我在董柳面前就变得非常被动了,总是逃不脱被抱怨和指责的命运。我反抗了几次,没有用,反而更深地陷入了被动。我感到悲哀,一个男人!可慢慢地我接受了这种局面,我的确也对不起妻子儿子。我赔笑说:“我到底犯了哪一条?”她生硬地说:“你做的好事!”我吃了一惊,想到了那封信。我说:“我做了什么坏事?”她说:“你从来没做过坏事,全部是好事!你还让不让我和一波活?”我赔笑说:“这么重的话,怎么说出来的?”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纸说:“这总不是别人塞到我们家里来的吧!”我上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随手就塞在毯子底下,不料被她看见了。我说:“是我写的。”她说:“你还到上面去告状,缺氧了吧你!只要转下来一查就知道是你,你以为别人像你这么蠢!”我说:“我一没写名字,二没暗示自己的身份,连指纹印都用抹布抹掉了,谁会知道?”她不屑地嘿嘿几声,我心里直发冷。她说:“谁会知道?我就知道!卫生厅除了池大为谁还会做这样的蠢事?你以为领导不会看人,他不会看人他能当领导?”我说:“万无一失。”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对她讲了。她说:“大为我跟你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我马上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人总要讲点良心,那些病人有多苦,我是跟你说过的。我们这些人,平时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在关键时刻,还是要认一认真的。”她马上说:“如今的事能认真吗,傻瓜才认真!要说讲良心首先要对自己家里人讲!对自己家里的人不讲良心的人,我就看不出他有什么良心。”我用力挥一挥手说:“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她望着我,我望着她,两个人好像第一次认识似的。好一会儿她叫了一声:“大为!”双手扶着床沿,慢慢地跪了下去,膝盖在水泥地上移动着,把脸转向了我。我心中猛烈地跳着,像有一只手用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冲上去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她挣扎着又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床沿,指甲用力地掐进木头里面去,说:“你今天不答应了我,我就这样到天亮。”我说:“答应你答应你答应你!你把这封信撕了。”我去搀她,她扶着床沿不肯松手,说:“还有!这封是复印的。”我打开抽屉把那几封信拿出来,塞到她手上,那一瞬间我看见床沿的油漆被掐掉了几小块,留下几个鲜明的指甲印。她站起来,坐在床上,拿起一封信,也不拆开,慢慢地撕了,撕得粉碎,然后又拿起第二封。最后一小堆碎纸堆在床上,看去像一个小坟堆似的。这时父亲的坟堆也在我心中浮现出来,我眼泪一涌,在泪水朦眬之中两个坟堆一虚一实,叠印在一起,都不甚分明。
董柳把夏天点蚊香的瓷盘找出来,把那些碎纸抓进去,蹲在那里,点燃了。火光跳跃着,映在董柳的脸上,忽明忽暗地闪。我用力盯着闪动的火光从中间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中间的黑洞越来越大,一点白烟漫上来,弥散开去。一会儿火花熄了,只剩下一点泛白的灰烬,房间里也弥散着一股烟气。这不是我熟悉的烟气,近在眼前,又很遥远。当年父亲在那些寂静的夜晚把自卷的纸烟一支又一支抽下去,小泥屋中也有一股烟气。那种烟气我感到熟悉而亲切,却一去不复返了。等董柳做完了这一切,我从鼻子里发出几点笑声,就走了出去。
我走到大院门口,想走到街上去。出了门,忽然感到外面的世界非常空洞,又转了回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我想着现在只有它能理解我了。我晃了晃身子,影子也动了动。我暗自叹了一声:“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又望着影子摇摇头,“无人省!”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钟,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晏老师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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