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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大院门口,想走到街上去。出了门,忽然感到外面的世界非常空洞,又转了回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我想着现在只有它能理解我了。我晃了晃身子,影子也动了动。我暗自叹了一声:“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又望着影子摇摇头,“无人省!”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钟,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晏老师家走去。
晏老师披了衣服起来,神色有点紧张,问我有什么事,这么晚又来了。我说:“跟董柳吵架。”他用询问的眼光打量着我说:“吵架了?”显然不相信是因为这点事半夜来找他。我把事情详细讲了,他说:“大为,你太天真了。”我说:“晏老师您也是这样想?”他说:“这件事吧,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也不是你发现了新大陆。”我说:“知道了总得有个人来吼一声吧。闹出来有了压力,也多拨点款去帮帮那些病人,说严重点是救救他们。”他说:“这是现任领导的一大政绩,你去戳他这根神经?”又说:“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你这封信的命运。”他敲了敲桌子,“部里收到这封信,是一个家在血吸虫区的大学生写来的,情况很严重。信落在一个很负责的人手中,他怎么办?他放下一切就往长港乡跑?只能转到省里,厅里,也就是他们手里。他们会分析这封信的背景,一个大学生有什么必要隐匿自己的名字?这显然是有忌讳的人写的。谁有忌讳?肯定是身边的人,知情的人。分析到这里,你的形象基本就出来了。再把下去搞调查的人逐个分析,平时的为人性格,说的话,再有江家杰一汇报,知道你还去过长港乡,跑得了你?”我说:“那也可能是华源县卫生局的人写的。”他说:“那你就嫁祸于人了。再说邮戳在省城,华源县的人写的?”又说:“你署上个假名字吧,一查就出来了,当地有没有这个人在读医学院?没有,又回到你头上来了。那些人在这些事情上多么舍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最好的设想是你竟然把这件事扳了过来,部里来人重新调查,这其实根本不可能。万一可能吧,我说的是万分之一,领导抹了一脸灰,可他会倒吗?他不倒你想想他的心情吧。你想想你的处境会怎么样?董柳凭直感知道这是做不得的事,她想得不错。大人物的意志坚如磐石,你千万不能设想凭自己几句痛切之言就能使他有所触动。世界上没有比良心更靠不住的东西了。”我说:“沉默是金这句话,真感到是一句好话了,掂在手中有分量啊。您这么一分析也是对的,可我想一想自己总还有点责任,总应该有人向那些村民负责。我参与了这件事,我就不能沉默,我就应该向他们负责。”他马上说:“你向他们负责,谁向你负责?那些村民能向你负责?我们再来看你被揪出来以后会怎么样?没有人会直接点你的名,但大会小会上会不断有人说,有个别人,企图破坏厅里的荣誉,领导会说,下面的人也会跟着说。别人知道你池大为是好人,也不敢沾你的边。对他们来说,好人坏人的判断是无所谓的,利害关系的判断才是真的。你会发现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冷了,冷空气包围着你。暂时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但是你完了,你哭都不知哭什么才好。你说自己受了委屈,可没有人整你,也没人说是你在捣鬼。你知道自己玩完了,还说不出心里的苦。”我一跺脚说:“完了就完了,以后我跟树做朋友,跟紫藤架做朋友!”他连声笑了说:“人这一辈子,能赌气?把自己一辈子赌掉了,还没触动世界的一根毫毛,你能赌气?”他说到当年大学的一个女同学,跟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恋爱,毕业时分到两地,男同学忽然不理她了。她赌气要找一个更好的,气气那个男同学。这口气一赌几年,更好的没碰上,自己年龄却大了。越赌下去,越发没了资本,到现在快退休了还是单身一人。晏老师说:“生活就不怕你跟他赌气呢,反正输的是你。我那个同学及时转弯,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古人的血泪之言!你以为俊杰是那么好当的?”我摇头叹气说:“想不到明明白白一件事,竟没有办法!”他说:“有办法。”我精神猛地一振,身子一挺说:“那你说,你说!”他说:“办法就是你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到那天话就由你来说了。”我身子又软了下去,苦笑着说:“那怎么可能?”他说:“那怎么又不可能?位子总是给人坐的。”我心里动了一动:“想做点好事,也非得把印把子抓着才行啊。”晏老师说:“世界上的事实在很简单,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你想谁能够对你负责,给你更高的工资,位子,房子,自尊,一切?当官没有别的门道,对给他那张椅子的那个人负责就行了。只要对他一个人负责,老百姓一万个都没有用。”又说:“隔壁化工厅林厅长你知道吧,现在是林书记了。前年省委组织部推荐他连任厅长,省人大代表不配合,没有通过。不通过?好,林厅长变林书记,主持工作,厅长暂时空缺,一缺就是几年,怎么样?还提了一级,兼着省经委副主任,你想说事情怎么能这样呢,它就是这样。你怎么办?你说我们林书记会对谁负责吧?大为你回去好好想想。”
出了门我心乱如麻。晏老师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我好像到这时候才模模糊糊摸到了现实人生那粗糙的边缘。毫无诗意,令人沮丧,冷到心底。我在寒风中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一下,也不知是心冷呢还是身上冷。走到宿舍楼下我收住了脚,看着表已经十二点多钟。我转身向办公楼走去,是的,我得好好想想。
坐在办公桌前我想不清什么,孤独布满了每一个弯曲而琐细的空间。看着办公桌我想,自己在这张桌子边也坐了四年多了,人也老了四岁,可这张办公桌还是一点没变,连那几点墨渍都是几年前的老样子。再这么坐几年,一辈子就彻底完了。心力交瘁的等待者仍在等待,等待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未来。也许,从不可思议的某一天开始,将会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那一天会突然从虚无之中凌空而降,世界变得纯净明朗,天蓝,水绿,草青,凤凰翔舞,梅花鹿徜徉。我疯了,我一定是发了疯了,发了疯了。正想着董柳在楼下叫我,我没做声。不一会儿有声音到楼道里来了,董柳叫我几声,我说:“让我安静一下。”这时一波在叫:“爸爸,爸爸!”我说:“一波这么晚了你先跟妈妈回去。”这时儿子在门外就唱了起来:“刮风我也不怕,下雪我也不怕,我要我要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找到了我的爸爸,就带他回家。”我捂住发酸的鼻子,把眼睛闭紧,忍着,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么多年来我都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忍者,可我忍了什么?忍了许多委屈,许多羞辱,忍得心痛,还要永无止境地忍下去。开了门我抱起一波说:“我的儿子!”
走到了楼下,一点一点的凉飘在我的手上,脸上,脖子上。下雪了。
四十七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有了最后的勇气,把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
董卉的女儿满月,请我们去王府酒家吃中饭。董柳跟别人换了班,一波也就没去幼儿园。中午任志强开了车来接我们,一看开了三四十桌。任志强的朋友也来了不少,都在门口的簿子上签了名,放下红包,专门有小姐负责。有人来捧场这就是实力,要是我还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呢。吃完饭董柳去了医院,岳母带一波回家,我就上班去了。快下班的时候,楼下有人在喊:“池大为!池大为!”在办公的地方这么提着名字大呼小叫,我心里很恼火,不理他。楼下的人喊:“你家里出事了!”我心中一惊,头发唰的一下就立了起来。我探头看见邻居双手拼命招着,“你儿子,你儿子,被开水烫着了!”我一听浑身都软了,手颤抖着跑出去。在楼梯上我摔了一个跟头,侧着身子滚了下去,头砸在水泥地上砰的一响。我双手撑着地爬起来,跑回家一看,一波坐在门口的地上哭,指着自己的脚叫着:“爸爸!爸爸!”岳母站在那里,已经呆傻了,眼睛瓷愣愣地望着我。我在一波的脚后跟处轻轻一摸,一块皮就掉了下来。一波疼得直叫:“爸爸!爸爸!”我抱起一波就跑,到大门口想叫一辆出租车,等了半天还没见到一辆空的,我让一波在传达室坐了,吩咐老叶给我看着。老叶说:“小池你的脸上有血。”我这才感到眼角处刺刺地疼,抹一把果然有血。我往小车班跑,那里只剩一辆车,一个年轻的师傅在洗车,我不认识。我扑过去扯了他的衣袖说:“我是厅里的人,中医学会的,我儿子烫伤了,送一送医院吧!”他一只手把我抓着衣袖的手轻轻拿开,继续洗车说:“中医学会?”我点了自己的鼻子说:“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中医学会!”他望我一眼慢慢说:“不认识。”又说:“这个车吧,马上要送孙厅长去飞机场,要不你去请示一下孙厅长,孙厅长你总认识吧?”我说:“求求你了!救命啊,是个人啊,不是别的,是个人啊,我儿子啊!”说着边抱了拳作揖打躬,又双膝都弯下去,一只膝着了地,又站起来,再弯下去,反复几次。他说:“真的没办法,孙厅长马上就要下来了。”正说着大徐开着那辆皇冠回来了,马厅长从车中下来。我扑过去把事情讲了,双膝不停地弯下去,再直起来,反复几次。马厅长马上说:“大徐你去跑一趟,快去快回。”我拼命鞠躬说:“谢谢马厅长,马厅长,你好,你好,马厅长,你好。”把一波送到省人民医院,大徐说:“我只好先走了,要下班了。”我抱着一波到皮肤科,一波还在哭,声音都哑了。我插了队让医生先看,一边跟等着的人鞠躬说:“谢谢,你好,你们好,大家好,好,好。”医生看了说:“要住院。”我说:“要住院,是的,要住院,住院。”医生说:“你先把他的裤子剪开,不能脱。”递了一把剪刀给我。我把一波放外面的椅子上,用剪刀从上面剪下去。一波已经没有力气哭了,疼得直叫:“爸爸!爸爸!”我手颤抖着,心疼得厉害,想着自己碎尸万段也不算什么。我进去对医生说:“我的手抖得厉害,我剪不了,医生求求你帮帮忙吧。”说着抱了拳作揖打躬,又双膝又不断地弯下去,几乎着地,再站起来。医生说:“你干脆先办住院手续。”我拿了住院单跑到交费的地方,插到前面,把正准备交费的女人撞开了。女人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说:“世界上有这样不懂道理的人。”我转了身双膝不断地弯下去说:“我儿子烫伤了,好的,好的,谢谢,谢谢,烫伤了,谢谢。”收费的人说:“两千。”我似乎没听懂,直了眼望着他。他说:“两千。”我这才明白过来,说:“我是卫生厅的,一时没带那么多钱,等会儿补交,补交。”他不理我说:“下一个。”我把仅有的两百多块钱塞进去,他把我的手推了出来。我说:“我是卫生厅的,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他说:“没听说过。下一个。”我把窗口占住了说:“中医学会!池大为!”他说:“叫什么,公共场所,你叫什么叫?”我想着我要是有枪就好了,我绝对下得了手,对着那张脸就轰过去就是了。
我又去找医生,医生说:“先交钱是规定,我也不能违反。你去找科室的郭主任,看他怎么说?”我说:“先救救人吧,我的儿子,是个人啊,是个人啊!”他说:“以前总是先救人,救了他就跑掉了,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回来?这才定了这个规矩,任何人不能违反。”我说:“我是厅里的人,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他说:“不认识,没办法。”我说:“医生你是医生,你是医生,你要讲人道主义啊,人道主义!我儿子进来已经这么久,这么久了。”他双手一摊说:“告诉你我没办法,你应该听得懂中国话的。”我上窜下跳找了几间房没看见郭主任,就站在外面大声呼喊:“郭主任,皮肤科郭振华主任!”郭主任来了,沉着脸说:“谁在这里喊什么喊的!”我上去深深鞠了个躬,抱了拳作揖打躬,又双膝弯下去,几乎着地,反复几次,把事情讲了。他说:“厅里的领导你认识谁?”我说:“马厅长,孙副厅长。”他带我去打电话,都不在。他说:“看你还认识谁?”我说:“打我自己的电话号码行吗?中医学会。”他桌子上那张表上没有中医学会,说:“你来看看这上面你还认识谁。”我看了说:“袁震海和丁小槐我都认识。”他说:“袁处长,丁处长,都行。”就打了药政处的电话。上帝保佑,丁小槐居然还在办公室,把事情讲了,又把话筒给郭主任。郭主任接了话筒说:“丁处长,好久没碰碰了,什么时候碰几杯?”我在旁边身子一抖一抖地催他,他说:“丁处长开了口我还说什么,马上就给池同志办。”放下电话带我到收费处,在住院单上签了字,办好了手续。
一波躺在病床上,医生来了说:“烫得不轻啊。”我说:“用最高级的药,可不能留下后遗症啊,我只这一个儿子。”护士把一波的裤子剪开,轻轻剥下来,一波疼得直叫:“妈妈!救命啊!救命啊!”我上牙敲着下牙说:“轻点,轻点。”护士住了手说:“那你自己来。”我用力甩着双手说:“我手软了,我手软了。”我抱了拳作揖打躬,双膝又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一波的裤子剥下来了,几小块皮带了下来,沾在裤腿上,小腿上露出了粉红的肉。我身子一软,眼前一黑,靠着墙溜了下去,脸碰在小矮柜上。我扶着柜子站住,眼睛看不到什么,心里像有一把刀,把心脏啊肺啊割成了血淋淋一片一片的。睁开眼看见医生厌恶地望我一眼,对门边一努嘴。我像机器人一样向门外走去,护士跟在后面,刚出了门就听见里面闩上了,一波还在喊“救命”。我在外面疯跑一阵,在病室尽头的窗前站下了。我看着外面,一根手指头指指点点,好像那看不见的远处,有着我仇恨的什么东西。又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心里恨着,想打,可不知恨谁,也不知打谁。我揣摩着能不能就这么一拳,把眼前这块玻璃给砸了,拳头血淋淋地捏着,真舒服啊!突然,不假思索地,我照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就是几拳。我感到了疼痛的快意。口中喃喃地说:“舒服啊!舒服啊!”狠狠地又是几拳,接着双手撑着墙,弓着身子,把头在墙上撞了几下。脑袋里嗡嗡地响着,我喃喃地说:“看老子碰不死你!看老子碰不死你!”
我想给董柳打个电话,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转了回来,我真没勇气拿起话筒。到了傍晚董柳来了,像个幽灵似的飘进病房。我说:“董柳,一波睡了。”董柳一声不吭,揭开被子看看一波的腿,就坐在床头,傻了似的发呆。她的神态让我害怕,她哭出来就好了。一会儿任志强董卉和岳母都来了。岳母语无伦次,说了好半天才说明白,是一壶水刚烧开放在案板上,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我说:“一波呢,有多动症,到处乱摸。”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还要怪他?”董卉说:“不幸中的万幸,冬天还隔了几层裤子,要是夏天,一条腿都烫熟了。”她几句话说得我心跳,觉得今天倒是捡了个便宜似的。董柳说:“今天不出事,明天也要出事,楼道里黑咕隆咚旧社会,谁看得清?几年了一间厨房都没有。”她一说我恍然大悟,这事不怪别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原来不对是在这里!我打自己打得太轻了,实在是太轻了。我猛地蹲下去,双手拼命拔自己的头发,一定要连头皮都拔下来,我才解恨!董柳望着我一声不吭,任志强和董卉跑过来,一人拖住我一只手。我说:“让我扯,让我扯,扯下来了我就解恨了!我愧为人父,愧为人父啊!”他们把我的手掰开了,我右手抓着一撮头发,把它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董卉说:“姐夫,你脸上有血,半边脸肿起来了。”董柳一声不吭望着我,岳母掩了脸在哭,我望着那一撮头发,忽然大笑起来:“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护士来给一波打吊针,岳母说:“小孩的血管细,要小心点。”任志强说:“叫你们最好的护士来,我们另外付钱。”护士噘着嘴,拿起一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缓慢地扎了进去。一波醒了,叫疼,连声叫:“妈妈!妈妈!”我看着好一会儿了还没回血,倒吸了一口气。护士说:“手动走针了,换一只手。”董卉说:“到小儿科叫一个护士来。”这一次又没有成功。护士说:“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一个护士来,说:“小儿科的。”董卉和任志强叮嘱她要小心,新来的护士说:“我还没开始打就紧张了。”董柳说:“都出去,都出去。”我们都出去了。一会儿董柳出来说:“又试了两次没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我进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说:“我试一试。”那两个护士都不同意。董柳说:“我干这个都七八年了,那时候你们还没进卫校呢。”拿了工作证给她们看,就同意了。董柳把一波额头上的头发剃了一圈,仔细看了一会儿,要我扶住一波的头。我说:“我手发软。”就叫任志强扶住。董柳举起针看了看,很麻利地扎了进去。我看见回血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护士吐出舌头面面相觑。
任志强买了盒饭来,董柳说:“还有心思吃饭!”任志强把饭放在那里,不再劝她。董卉说:“姐夫你把脸上的血洗了去,这一边都肿了。”我这才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烧。我说:“肿了?肿得好。”董卉递手绢给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这里的血,擦掉。”我没接手绢,用衣袖擦了几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点东西,她慢慢转过头望着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声不吭。我看了心里发冷,却无法给那种眼神一个准确的描述。好一会儿她说:“吃得下你就吃。”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有我也不会吃,我渴望找到一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才能平衡一下对儿子的歉意。后来我渴了,想喝水了,马上发现只有让自己这么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惩罚的最好方式,用饥饿来惩罚那是太轻描淡写了。整个晚上我都这么忍着,在极难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开始嘶哑,连唾液也没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划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会喷出火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对自己说:“这点小小惩罚就够了吗?我还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边缘。”
早上醒来,我发现隔壁病房一个小女孩的床前床后都被花篮包围了。连床下都塞了四五个。我了解到是市工商局一位副局长的女儿动阑尾手术。我想,一波比谁低了?没有人送花篮,连看望的人也没来一个。花篮很漂亮,可世界实在太无耻了,无耻到无耻的地步了。局长夫人知道了一波的情况,要我拿两只花篮过来,我马上用一种不屑的手势制止她说下去。医生查房之后我走了出去,想给儿子买两只花篮。
走在大街上,我看一切东西都蒙着一层暗绿,我心里念叨着:“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反复这么念着我觉得自己又有了一种发现,一种生活的底牌被彻底揭开的感觉,像有一束强光,把那黑暗深处的东西都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刚刚过去,可我感到已经非常遥远。“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事到临头了作揖打拱有什么用?双膝弯了又弯又有什么用?哭都找不到掉泪的理由。事到今天,我池大为还敢说没有什么力量能使我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吗?我不愿意这样理解世界,我拒绝了很多年,可是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地带,我无法再作出另一种理解。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了激动,这是丁小槐们早就在实施着的原则,我其实也早就认识到了,可今天的理解特别深刻,我有了勇气。这样想着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要马上去做点什么才好。激动中我嘴里居然也有了一点唾沫,干枯到麻木的舌头也有了一点湿润之感。我想到了自我惩罚,想把唾沫吐掉,吐了三次也没吐出东西来。再用力往手心里吐,举起手仔细看了,一点唾沫星也没有。我在心中酝酿着一股狠毒之气,用手比划出一把手枪,一路走过去,见了不顺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来,食指勾那么一下,算是毙掉了一个人。没走多远我就毙掉了九十九个人。我想,最应该被毙掉的还是自己。我举起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轰的一响。我晃了晃头,我还活着。
忽然下起了雨,一会儿就大了起来,想不到冬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来,一会儿街上就没几个人了。我毫无感觉地走着,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雨滴顺着脸流到嘴边,我本能地用舌头在嘴边一卷,马上又想到了惩罚,就闭紧了嘴唇。一个流浪汉在雨中从容地走着,一边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我拦住他指了天上说:“朋友,下雨了。”他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它去吧。”一直走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我双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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