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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自营翻墙机场 - 提供免费节点不限时试用

第11章(第3页)

我对董柳说:“这雀巢奶粉,就自己吃了?”董柳说:“我想好了,给丁处长送去。”我还以为她说的是她们医院哪个处长,她手往那边一指,才知道说的是丁小槐。送给谁我咬咬牙也上门去了,去拜丁小槐的码头,这太伤我的心了。我说:“那你今天晚上给宋娜送去,就说谢谢丁小槐那个电话。”董柳望着我嘲笑地说:“就把我推到第一线?”要不是我心怀着鬼胎,哪怕是丁小槐,去谢谢他也是应该的,可现在生怕才进了门,就被别人把五脏六腑看了个透。我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连声说:“我去,一起去,坚决去,完全去,彻底去。”别人无生中有还会来事,我有一个由头在这里没勇气来事吗?答应下来了晚饭吃得不痛快,心中拧了一个结。我对自己说:“还能把自己看得那么金贵吗?要把自己看小,看小,像粪坑里的一条蛆。你一条蛆你还想有尊严?”这种想象太恶心,也太残忍,可我还是不放过自己,逼着自己反复想了好几遍,盯着那种蠕动的样子,不让自己逃开。这样想着,饭嚼在嘴里都要吐出来了,又强迫自己吞了下去。可这样想了还是没有冲开心中那个结。吃完饭董柳在洗碗,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心里忽地冲出一句话来:“老子毙了你!”我马上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意义,就站住了,身体中似乎被冲开一条透明的通道,从头到脚。我把右手缓缓举了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把虚幻的枪,左手贴近了,做了一个上子弹的动作,食指又弯了弯,体会着扳动扳机的感觉,然后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心里说:“老子以儿子的名义毙了你,你还没死!”马上感到了窒息的紧张,像有一把真枪逼住了自己,心跳也加快了。我对这种效果感到满意,把手放了下来。去的时候董柳想把蜂蜜拿出来,我说:“一起送去,丁小槐他娘不是老人吗?”就带一波去了。走在路上我说:“人他妈的总是很庸俗地存在,连美国总统竞选时都说自己好,别人不好,他竟敢在电视里对全国人民这么说。连他在电视上都敢说,我脸皮要那么薄干什么?”走到楼下我想千万别被晏老师看见了,我从来没送过什么给他呢,就加快了步伐。上了五楼,我用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想象着给自己戴上了面具,右手又比划出那把枪,在太阳穴上戳了一下。董柳奇怪地望着我说:“干什么,神经病一样。”我说:“干什么?就干那个什么。”董柳敲了门,我对自己说:“你就是来谢谢人家的,难道他还潜入到你心里来搞侦察?”我心里镇静了一点,手中提着东西,心中幻想着那把枪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宋娜开了门,一面对里面说:“董柳来了,还有池……池……他也来了。”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发慌了,也不怪她,自己没有头衔,人家是不好叫啊。丁小槐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说:“稀客稀客!”又摊着一双手说:“在外面领导别人,在家里被别人领导。”又钻到厨房去了。董柳把提袋放在沙发上,宋娜说:“来就来,还送什么东西?”董柳把一波拉过来说:“来谢谢丁处长。”又提高了声音对厨房里说:“上次要不是丁处长一个电话,我一波也好不了这么快。”强强要拉着一波到房间里玩,董柳说:“一波你别跟弟弟打架啊!”宋娜叫住儿子说:“强强表演一个给董阿姨看。”强强说:“哪一个?”宋娜说:“小鸭子。”强强就表演起来:“小黄狗,汪汪汪,小花猫,喵喵喵,小青蛙,呱呱呱,小鸭子,呷呷呷。”一波挣扎着也要表演,被董柳用双腿夹住了。强强演到小山羊不记得动作了,望着宋娜。这时一波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大拇指翘起来,说:“小山羊,咩咩咩。”董柳用力把他的手扯下来说:“你现在是观众。”一波望着她,疑惑而委屈。这时丁小槐从厨房出来,两个小孩子到房子里玩去了。董柳叫一声丁处长,就站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却喊不出口。丁小槐示意我们坐下,说:“宋娜比我学医的还爱卫生些,洗了碗还要一只只擦干了放到消毒柜里去。”我找话说:“你们房子还不错吧,有模有样的。”宋娜马上说:“这是卫生厅最差的呢,到隔壁化工厅去看看,人家处级干部住的是什么?”董柳说:“那我看过,一百多平方,四室两厅,结构真的好呢。”跟宋娜把那房子的结构描绘了一番,“卫生厅还要努力。什么时候丁处长搬到新房子去了,我们就争取分到你们这一套。”董柳的话像打我一个耳光一样,我脸上一阵发烧。丁小槐身子往沙发靠着,跷起二郎腿,脚尖不时地踮一踮。我看着他真的进入角色了,以这种形体语言分出了层次,确定了相互的位置关系,就像他在马厅长面前侧着身子走路一样。我心里想:“你比老子还小一岁,在我面前派什么派!”身子却仍前倾着,面带微笑说:“上次一波烫伤了,多亏了你那个电话。”我说着感到自己脸上的笑很别扭,面部肌肉也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越是想调整,就越是找不到感觉。在圈子里呆着,要训练有素,把形体语言面部语言调整到得心应手的状态,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丁小槐悠悠地踮着脚,望着我微微地笑,让我心里发虚。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不过就是丁小槐罢了,我还不了解他?可我心里还是发虚。人在精神上的优势和劣势,并不是由这个人怎样决定的,而是由他头上那顶帽子决定的,你不得不把帽子看得比人格还重要。我心里想,到那一天了我也表演给你看看,你得乖乖给我看着。这种位置的感觉实在也是一种巨大的价值,一种上进的动力啊。董柳说:“丁处长,那天的事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等会儿叫一波出来给丁叔叔磕个头。”我说:“那是那是,是应该的。”董柳说:“连我一波也沾了丁处长名声的光了,走到哪里,谁不知道,什么事办不成?”我觉得董柳说得太过了,丁小槐可能会承受不了要谦虚几句,谁知他说:“我到下面医院跑得比较多,经常去检查工作,下面的人都还认识我。不是吹嘘,这点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再大的面子也是要给的。”我口里说:“那是那是。”心想,人性的盲点竟会盲到这种程度,以后有肉麻的话只管说,对方听着并不肉麻。丁小槐的人物感使我觉得可笑,但我必须忍受。又想到那些大人物长期被包围着,习惯了恭顺之言谦卑之态,失去了判断,不是这样反而感到不正常不习惯。他们以为周围的人个个面带羞涩,这种趾高气扬的姿态,他们是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他们生活在一种虚构的真实和真诚之中。董柳说:“丁处长,我们医院很多人谈起来都知道你的名字。”丁小槐掩饰不住得意说:“真的?”董柳一口一个丁处长,叫得脆生生的,令我很不舒服。又意识到自己还没叫过一声,丁小槐肯定很敏感,就想找个机会把“丁处长”三个字叫出来。一波的事说完了,我想找些话来说,竟找不到。厅里的事不能谈,我们之间没有默契。随口一句话,就可能被别人卖了你,去加强与他人的感情联系。幸好董柳又说到房子,宋娜说:“化工厅的房子是大套间带小套间,互不干扰,那房子才叫房子呢。卫生厅跟人家就不能比呀!人比人嘛……”丁小槐用力咳一声,宋娜就停住了。丁小槐说:“有这样的房子还要怎么样?还是马厅长看得远,先把几大医院的硬件搞上去,医院都升了级,再申请拨款就容易了。”我说:“那是那是。”又坐了一会儿,董柳到房间里找一波出来,就告辞了。出了门我记起“丁处长”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不知他会怎么想,恐怕今天这一趟不来还好些。

下了楼董柳说:“我心里闷。”就出了大院来到街上。董柳说:“你抱着我一波。”我说:“这么大了让他自己走。”她说:“叫你抱着你就抱着,自己的儿子,累得死你?”又说:“我怄了一肚子气。刚才我进去看一波,强强骑在他身上,我要拉开他还不让,说一波当马,他当骑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强霸,我恨不得一个耳光把他打在地上变朵花。”我说:“真的?”下意识地把拳头攥了攥,“他妈的。”又明白骂没有用,攥拳头也没有用,攥什么骂什么都没有用,只有到更高的份上才是真的。董柳说:“一波你怎么这么没有用,你比他还大些,他要骑你,你不会骑他!你怕他?”一波委屈着不做声。我说:“一波你从来不怕爸爸,什么时候你谁也不怕了,爸爸就高兴了。”说着这话我的鼻子直发酸。董柳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遗传就这么厉害!我一波不知道还能扳过来不,不然我这一辈子就黑到头了。反正有一条,他爸爸有什么,他就不能有什么,他爸爸没什么,他就一定得有什么。你看丁小槐的脚那一踮一踮的派头,我口里喊他丁处长,心里喊他丁小鬼。”又说:“自己住在筒子楼里,还要替人家住二室一厅套间的人着急抱委屈,我气饱了。一波你也不给我争口气,他要骑你,你偏不肯,还要骑你就咬他一口,让他知道你是老虎,他敢骑老虎!”一波说:“咬人老师会批评的。”我把一波放下来牵着,对董柳说:“他太小了,你别灌输这样的思想。”董柳说:“反正你不咬他他就要咬你,没办法。”又说:“你这个人,既然已经进去了,脸上就放生动点,嘴巴也便利点,走人家也走出一点效果来。从头到尾那是那是,那是什么,那是个屁!是屁也要放两个不同的呀!”我说:“董柳你什么时候学得张牙舞爪的?”她说:“那是那是,那是逼出来的,不是跟了你,也不会这样。”我说:“要我对别人点头哈腰,装个奴才,我还不如去抱八十岁的老太婆。”她笑了说:“谁也没叫你点头哈腰。”我做出点头哈腰的动作说:“一定要这样才叫点头哈腰?老是察言观色顺着别人的意思讲话,比点头哈腰还点头哈腰。”她说:“按你这个想法,我看你一辈子就吹灯拔蜡了,我们一家都跌到黑井里了。这点委屈也算委屈?人家端尿盆屎盆的都有,天天来送皮蛋稀饭的就更不用说了,医院里我看得多了。我看你重新做人是做在嘴巴两片皮上,心里没服气,更没溶到血液中去。要溶到血液中骨髓中去了,那才叫脱胎换骨。不变就不变,要变就变到底,悬在中间,算怎么回事?幸亏前天还没进马厅长的门,不然按你这个样子,一次就玩完了。东山再起,哪年哪月?”我笑了说:“没听说老婆叫丈夫脱胎换骨做小人的。”她说:“那你要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我不怕你做小人,不怕你不是个人才,只怕你不是个奴才,这是真的!反正一句话,无论如何不管怎样总不能窝窝囊囊别别扭扭糊糊涂涂凑凑合合活了这一辈子。”

五十二

我必须彻底臣服,半吊子的臣服不伦不类,什么也不是。想到这并不是对哪个人低下了头,我心里才稍稍安心了一点。“人只有这一辈子”这话从董柳口中说出来,更令我感到了特别的分量。我想到从这句话中能够向四面八方得出很多结论,比如说做个君子,你低眉伏小捞到很多东西还能够带到坟墓中去吗?又比如做个小人,难道还会有人在你不存在的岁月中去追索你的德行?比如说及时行乐,又比如克己复礼,等等。世界上的事总是由人来命名的。

这天下班后我和晏老师在图书室下棋。输了一盘后我说:“今天没心思下。”他说:“那就说点什么话。”我说:“想进入角色,真付诸行动了,才发现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把这几天的事情况说了,“没想到一潭臭水,想扑腾几下还跳不进去,里面赤条条站满了人。”他说:“我不这样想,下了决心了,放下架子了,总找得到机会吧,事情总是人在做。”我说:“要说决心,我脱胎换骨的决心也有了,可事情到了眼前,八十岁的老女人要你抱,怎么下得了手?”我把双手摊开,不停地颤抖着。他笑了说:“有那么痛苦?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你把事情看成正常现象,就没什么苦了。说来说去还是太爱自己了,太爱自己就是不爱自己,圈子里的事就是这样。想进入又把爱恨都写在脸上,那怎么行?圈子里的关系说到底是利益关系,爱也好恨也好左也好右也好,都是由这种关系决定的,谁管他好人坏人?”我摇头叹气说:“都把自己扭成一个炸麻花了。”他说:“那你就学陶渊明,五斗米折腰?八斗也不折!”我连连摇头说:“不敢学,学不了。”

晏老师随意地摸了一下茶杯,我马上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水。他说:“小池你眼色还是有的,也不比谁少了悟性。”我说:“我看还是看得懂的,就是做不出。要是面对坐的是丁小槐我就装作不懂了。”他说:“说来说去你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没有行动,看懂了有什么用?还不如没有那点悟性。你要把自己看成一个人物,你就不要想再上进的事了。”我心里急得发疼说:“我早就下决心了,我算什么,一只蚂蚁,一条虫,可事到临头心头就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把棋子一只只摆好说:“下棋?”我说:“还是说事情吧,说事情。”他说:“还是下棋,下棋。”说着跳了马,“事情说是说不出来的。”我不去应他的棋,固执地说:“还是说事情吧,说事情。我会改的,您看我的吧。”他说:“那就说事情。一个人到了你这个岁数,要变也难。当年我要是能变,也不至于如此潦倒,本性难移啊!可再难移还是要移,要把自己当做反革命镇压下去,毫不手软。”他说着右手举高了用力压下来,“移了第一步,后面的事就顺水行舟了。”我学着他的手势也比划了几下说:“镇压,镇压,你以为你是谁,一条虫,还想反抗?”他吸一口烟,仰起头吐出一个烟圈,圆圆的一圈,升上去渐渐淡了,大了,还是圆圆的一圈。我也点了一支烟,试了几次,吐不出个圈儿。他说:“吐个烟圈也要技巧,何况做人?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看着别人发达了,自己无路可走,躺在床上一吐就是几个小时,给自己找件事做!就这么硬挺着挺过来了,你想想那份零落成泥的心情吧,决定把自己这一辈子放弃算了,你想想那份心情吧。练了几年,就练出这一手功夫。”父亲当年在那些夜晚石雕似的沉默着,也一定是这样的一份心情,这样一份决定放弃自己一生的沉重。现在轮到我了!想到这一点我心如刀绞,说:“我还想挣扎一下,我佩服您晏老师,但我没勇气学您,我还得挣扎一下。”他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只讲结果不问过程,你讲气节一边讲去吧你。”我叹息说:“时代是变了,人生只讲过程不讲结果,所以操作起来只讲结果不讲过程。理想主义几乎死绝,操作主义蓬勃生长,这仿佛就是世纪之末的景象。”他哈哈笑了说:“小池你会讲怎么就不会做呢?”我说:“做!”

晏老师用红色棋子在棋盘上摆出一个“人”字,再把绿色棋子垒上去,就成了立体的了。他说:“人吧,既然看到了过程是真实的,结果是虚幻的,谁不知道眼前这几十年重要?因为自己重要,所以自己正确,越是大人物就认为自己越重要也越正确。一个人掌握了几顶帽子,你想想他的威风吧,还能容谁去碰他一下?轻轻碰一指头也不行。对下面他是永远正确,永远不会有错。周围的人盯着他手中那几顶帽子,你想想会对他怎样?这里只有依附,没有独立,除非你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什么都不要也不行,最多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局外人。有些人在位子上坐久了,手下都是自己安排的人了,他的想法对手下人就是圣旨,这样他慢慢产生了自己是神人的幻觉,这幻觉非到他下台那天不会破灭。一个人在位子上呆久了,就会成为一个可怕的人。人吧,”他指一指棋子垒成的字,“从来认为自己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这个公正立场又百分之百地与自己的利益吻合。这种状态又把人的弱点放大了,极大地放大了。因为这是一种状态,进入的人很少有例外,毕竟圣人百年才得一遇。也正因为是一种状态,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你对面不是哪一个人。又因为是一种状态,人们也没有必要去抱怨哪一个人。把那些意见最大的人换了上去,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意见最大,就是自己最想得到而得不到,你想想他上去了会怎么样吧。”我点头说:“晏老师您看了这么多年。把事情都看透了,反而有了平静的心态,我想我慢慢也会如此了。”他说:“大人物那里有位子有房子有自尊有钱有与生存息息相关的一切。跳出去说吧,那一切也只是一把干草,可你这头牛眼前就只有这把干草,你吃不吃?吃就把头低下来。”我说:“只是,把头这么一低,人又成了什么?”

晏老师笑了说:“你看到马厅长威风吧,可你看过他在牛省长面前的神态?牛省长是最威风的了吧,前年涨大水,副总理来视察,他陪着到农民家去看望,牛省长小学生似的就一直那么站着,电视上都看见了。牛省长都能受委屈,你池大为反而不能!”我一跺脚说:“想一想也是,我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他说:“想一想彭德怀是怎么下来的,林彪是怎么上去的,我们总不能要求一个领导比伟大领袖还伟大吧。”我说:“这样说起来,我对这个世界都灰心了。”他笑了说:“找到感觉就有办法了,什么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

天色晚了,在昏暗中我们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我说:“我去开灯。”晏老师说:“我们去吃点什么。”他要我先走,到食府面馆等他。我说:“一起去。”他说:“叫你先去你就先去。”我出了大院到了食府面馆,刚坐下他就来了。我说:“还以为您要回去跟师母打个招呼呢。”他说:“要早几天,我就跟你一起走了。可现在你不是有想法了吗?人一有想法,忌讳就来了。我在厅里这么多年,口无遮挡,我对有些人不高兴,有些人对我也不高兴。何必让不高兴我的人心中对你留下一点阴影呢?那点阴影平时看不出,到时候就起作用了。”我听了心里很感动,他竟为我想得这么细。我说:“别人爱想他想去,想断了神经也就这么回事。”他说:“小池你要有所进步,可千万别作出一副不拘小节的名士派头,积累就是从小地方开始的。”我说:“我经常到您家下象棋,从没想过要避讳什么。”他说:“以后小心点好,以后你到门口不要喊,敲两下,再敲两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么多忌讳,把自己那么捆着,活着做人又有什么味道?”他马上说:“我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味道?想得到又怕付出,天下没那么好的事!人就是不能往进步的方面想,一想麻烦就来了。”我说:“丁小槐住在您楼上,我去您家,他看见过。”他说:“他不把你当做竞争对手,他无所谓,可以后就难说了。”又说:“施厅长你少跟他说话,那是马厅长的忌讳。”我说:“以前看他站在那里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挺可怜的。”他说:“他可怜?你没看见他以前的威风。权力一脱手,天就塌下来了。他比谁都痛苦,这是还过去欠的债呢。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吧。”

服务员端来两碗锅面,吃着面晏老师说:“人一辈子踏中了一步,满盘皆赢,否则满盘皆输。这输赢之间的差别,不是钱可以测量的。人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好处直往你身上钻,门板都挡不住。到了那个境界,心想事成有如神助,一切的一切自动跳到眼前来了,荣华富贵何足挂齿,不然那顶帽子会魅力无穷?什么叫做踏中一步?就是要跟上一个关键人物。一个小小的科长、处长,省里组织部门不会管吧,全凭掌门人的一个念头。他一个念头,你两重天地,你说这个人有多重要吧。”我说:“不知道厅长任期有个限度没有?”他马上说:“你想他下台干什么?换一个人还不是一样的。人在那个份上要为自己谋点什么,那是自然而然的,不足为奇的,甚至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没有比这更符合人性的了。把你换上去又怎么样?下面的人也不必眼红,要服气,服输。有本事就自己爬上去,上不去就要认了,要服输,反正你服不服都得服了。”我心中有点慌,口里说:“那不见得,那不见得,总有人是不一样的,总会有人。”他没察觉什么,说:“不见得?你等着瞧好了。我看几十年还没看懂?人总是人。”我仰头叹息说:“人真的是不自由啊,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看法,要把别人的想法当做自己的想法。凡事临头,就去揣摩着掌门人会怎么想。干脆把自己的人格滚在地上当皮球踢着玩吧,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踢。”他笑了说:“凡事总有难处,免费的午餐永远没有。”我说:“别人我不知道,丁小槐我是看着他怎么玩起来的。他房子分到了,老婆调来了,弟弟在守传达室,妹妹在食堂卖饭票。才是个副处长呢,一家人都被他从山沟沟里拖出来了,改变了命运。这么看起来,我是非有点进步不可了,不然跟老婆孩子都无法交待。这么多年了董柳还没跟我闹离婚,想起来真的要谢谢她。”又说:“这个世界不讲道理,我把那些道理跟谁讲去?”他说:“你这句话有人不喜欢听,那些最不喜欢听的人恰恰是对这句话领悟得最深的人。而他们每天讲得最多的话,又恰恰是他们自己最不当真的那些话,什么工作第一呀,任人唯贤呀,不要计较个人利益呀,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呀,等等。一个人要有相当阅历了,才听得懂别人的话。”

服务员过来抹桌子,她的动作幅度很大,意思是催我们走。我说:“你们的厨师多少钱一个月?我佩服他怎么能把面的味道做得这么差?”她装着没听见,我点了点桌子说:“再来两碗。”她马上收了抹布去了。晏老师说:“说一千道一万,你首先得把那个掌门人吃透,比别人吃得更透。”我说:“潜入他的潜意识,六七年前我有机会,现在要找条缝钻进去,不容易了,路上有人布了重兵重重封锁着,给机会让你钻?大人物其实也是睡在鼓里,他哪里想到有人要吃透他,还要进入他的潜意识?”他说:“你看有什么话,别人没说过的话,能说到他心坎上?”我想了想摇头说:“真的想不出什么好说的话,能够一枪就中靶心的,要说的话别人都说过了。”他说:“你这几天到别的厅去看看,看那里在搞什么中心活动?提出了什么口号?把别人的东西转到自己这里来卖,用别人的智慧吧。你想想他今年五十四,五十四岁的人在想什么呢?”我说:“我要是省长那就有好说的话了。”他笑了说:“是省长他就反过来琢磨你了,还用你说什么!”我的确得好好琢磨琢磨,找几句有力的话出来说一说。人生只看过程不看结果,谁的结果都是一个永恒的死亡,在那之后就一切化为乌有了。我必须赢得过程,因此一旦进入操作我只能看结果而不能考虑过程。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我有了勇气。

五十三

从晏老师家回来我一夜没睡着。他说得对,只问结果不论过程,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这话听去有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完全不合我做人的原则。可要吃奶是人的生存本能,谁还敢说自己不吃那口奶吗?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生命。在还被生存问题困扰着就去谈生命,那太奢侈了,那是圣人的选择。我是凡人,我有欲望,我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无欲则刚,我刚了这么多年,落到了如此地步,而且,我的牺牲意义何在?想到这点更使我沮丧以至绝望。我必须紧急启动奋起直追。几乎每一个有了进步机会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机会是谁给的,自己的根本在哪里,是谁在对自己负责,而且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机会。公事公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个人化的时代改变了权力的存在方式。于是人们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报答谁,他们口里说感谢组织培养,心里却洞若观火地知道应该感谢谁报答谁。由于利益过于巨大,那些有权签发任免书的人就成了神人,他们的神圣感是由手中权力决定的,但他们却误认为是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筹。周围的人不断加强着他们对自己的这种误解。在卫生厅大院里,除了到马厅长那里去争取资源,就没有第二种选择。马厅长就是组织,组织就是马厅长,去年贺书记退休以后更是如此。

天蒙蒙亮董柳就起来了,准备搭车去上班。她两头不见天地跑了几年,还要永远跑下去,人生的几分之一就消耗在路上了。谁叫我比丁小槐还不如呢?我睁了眼躺在床上,想着要想出一条妙计,出奇制胜,可想不出来。能说的话已经被说完了,能做的事也被做完了。董柳在洗脸,我爬起来给她炒剩饭。我先端了尿盆去倒,走到水房才发现尿已经冻住了,倒不出来,就端了回来,倒了一点开水进去,一股尿骚味随着热气冲了上来。董柳在梳头,瞥一眼说:“是人过的日子不是呢?”那边的套房都有暖气,我们没有,行政科的人不会想到住筒子楼的人也怕冷。世界上的利益就是这样分配的,你没有办法。我端着尿盆又到水房去,心里想着爱情就是不能结婚,一结婚就太过熟悉,没了神秘感和想象空间,连半夜起来撒尿,听着声音就想着那尿的粗细和状态,还有什么诗意什么情绪。倒了尿回来,董柳望我一眼,我自己觉得气短,不由自主地把脖子缩了一下。男人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把头扎到尿盆里浸死算了。自从一波出事以后,我就不再在家中进行自尊心保卫战了。要展开保卫战,得到外面去冲锋陷阵。外面的问题解决了,家中的问题自然平息。为了赢得自尊,我首先必须放弃自尊,以柔若无骨的姿态进入那个弯曲的空间,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人就像海洋中的软体动物,寄生在螺壳中,久而久之就长成了海螺的形状。

上午九点钟,我对尹玉娥说:“有点小事。”就离开了。我先到隔壁化工厅去看了看,楼上楼下跑了个遍,把各种宣传栏仔细看了,没有找到什么灵感。又到农业厅教育厅看了,想找一个人聊一聊,又没有熟人。路过公安厅想进去看看,大门口站着两个警卫。我看那些没穿警服的人出出进进,并没人拦住他们问什么,就越过马路往里面走。到门口心有点虚,斜着瞟了警卫一眼,就被拦住了:“你找谁?”我心里直跳,好像自己是来干什么坏事的,说:“我……我找……”另一个走了过来说:“哪个单位的?”我说:“进去看看嘛。”他马上沉下脸说:“问你哪个单位的,听不懂?”我掏出工作证,他看了说:“看看到马路上看看去!”我转身就走,心里在骂自己。“你不做贼怎么也像个贼样?太没有素质了,一眼就被别人看了个透,这怎么能够进步?”过了马路看见警察换了岗,就在心里对自己赌了个咒:“这一次老子又进去,如果再缩手缩脚,就证明老子一点素质都没有,老子这一世人就算了,放弃了,专心专意培养一波,长大了给老子争一口气。”这时没人拿武器逼着我,可比有人逼我压力还大。我又过了马路,心跳着,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转了弯我举起胳膊做了V字的造型,又把两手的食指中指分开,做出两个小V字,庆贺自己的胜利。我希望这种胜利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嘴中喃喃着:“别小看了老子,老子还是有点素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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